“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蚩曜的话语后,高大铜人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
之前被对方一直按在头顶捶打,哪怕半截身子都陷入了地下,他也没有多么惊慌,因为他的底牌同样很多。
作为一名谪仙人,铜人的一生经历了极为漫长而悠久的岁月。而且他并非转世投胎,而是真身下界,因此曾经作为仙人时的积蓄底蕴也并未遗落。
这就是他无论身处怎样的劣势环境下,都能始终保持平静镇定的最大底气。他相信一旦自己翻出底牌,就一定可以翻盘。
但是现在,还不等自己揭开这张底牌,欣赏敌人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瞬间表情变化,就被对方给一口道破,似乎还表现得颇为期待,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他是一位谪仙,在手中最大的底牌被敌人看破的情况下,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焦躁和难以察觉的不安,原本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劣势处境刹那间就变得难以继续忍受下去。
“喝!”
铜人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百钟齐鸣,他脚下的戈壁陡然炸开,金黄色的黄铜巨人在漫天烟尘之中起身,与之一同站起来的,还有一尊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相。
天王法相和飞仙图谱,这是铜人深藏的两大底牌。
如今既然被人道破了一种,那他偏就要拿出另外一个来迎敌。
祭出百丈天王法相的铜人气息暴涨,法相巍峨,俯瞰众生,头颅几乎与天上的乌云齐平。
蚩曜顺势退开,回到之前的那座山崖上,视前方因为海量天地元气被抽取聚集而骤然变幻的天色如无物,只是专注地把玩着手里的红玉小刀。
“以力压人虽然畅快,但偶尔反过来,也不失为一种新的乐趣。”
没有了逐鹿山的地利优势,蚩曜虽然也能勉强开出来蚩尤法相,但无论凝实程度还是持续时间都要大打折扣,属于费力不讨好。
因此他没有要跟对方玩巨人肉搏战的意思。
心念一动,海量元气蜂拥而至,纷纷填充到那柄身如红玉形似斩刀的蛊物之中。
嗡——
仿佛有一股来自蛮荒的宏大意念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降临,殷红的刀身好像重新活了过来,骤然化作一道惊虹,袭向了那尊不下百丈的天王法相!
成功开出天王法相的铜人霎时间只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锁定,一股完全来自于本能的战栗侵染心头。虽然不愿意相信,但铜人深刻地认识到,这一招自己如果接不下来的话,真的会死!
危急存亡之际,面子什么的也就不再重要了。
铜人缓缓抬手,那尊顶天立地的天王法相也同步举起双臂,两掌勐然间合十,炸出一轮一轮的金色涟漪,余音鸟鸟。
似有一物在掌心生出。
蚩曜见状,眼眸之中笑意隐现,控制着那柄红玉小刀悄然减缓了飞行速度。
似慢实快,在那一圈圈金色的涟漪之中,天王法相的双掌渐渐拉开,一幅灵动的画卷在他手心浮现。
画卷之上——
有佛陀入定念经,顽石点头。
有真人坐而论道,天女散花。
有书生手捧书籍,东临碣石。
有剑仙驭气凌空,弹剑而歌。
有神将策马持矛,金甲璀璨。
……
作为曾经负责镇守天门的仙人,铜人可不是什么虾兵蟹将。
可以这么说,在他被没有被贬谪之前,见过的仙人是天上最多的,因为人间所有的修行者飞升是都必须经过天门。
而他又恰好有一件宝物,可以临摹所见之人的气息。
于是两两相合,便成就了这一卷飞仙图谱。
图谱上面的每一道身影,都曾经是跨越天门飞升的仙人,而且还不是一般仙人,比如说龙虎山的大部分祖师就没资格上去。能被临摹身形的皆是七百年前那些得以证道飞升过天门的惊才绝艳之辈,不论三教九流,都曾是人间最富气象的风流人物。
虽然以这一卷图谱之能,并不足以复刻下那些仙人的全部威能,但里面的每一道身影依然足以保持住对应法相级别的战力。
也就是说,有这一卷图谱在手,魁梧铜人便足以请出数十尊仙人法相!
有它在,棋剑乐府的底蕴简直堪比龙虎山了。
毕竟龙虎山这数百年间也不过飞升了八八六十四位仙人祖师而已,还大半都是水货,比不得铜人精挑细选临摹出来的这些。
图卷顺利展开,铜人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
将之祭在头顶,他瞬间觉得安全感满满,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能逼我祭出这卷飞仙图,你足以自傲。现在,该为你的妄行付出代价了!”
长长的画卷在两人头顶绕出一个大圆,那一位位曾经天之骄子的幻像化身而出。
单是这个阵仗,恐怕都能吓破一般陆地神仙的胆子,比如说赵宣素之流。
但蚩曜不同,他看向头顶这些仙人幻象的眼神中不但没有敬畏、恐惧,反而充满了诡异的狂热与贪婪。
就像是……看到了一桌丰盛的大餐一样!
悄悄舔了舔嘴角,此时此刻的蚩曜忽然有些明白了之前在鸭头绿客栈时,遇到的那位喜爱食人心肝的魔头谢灵的心情。
“《蛇吞象》不愧是魔道宝典,虽然有些过于残忍血腥,不为文明社会所容,但的确是直指大道本根——那就是争!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长生更是在与天争命。所谓顺则凡,逆则仙。可惜,吞食心肝什么的还是太原始低级了一些……再加上完全不懂得包装,所以才那么惹人厌恶。”
抛去脑中杂念,蚩曜召回了【人道斩天蛊】,轻轻抚摸着这柄红玉小刀状的仙蛊,他在心里呢喃道:“仙蛊难炼,也更加难以晋升,幸好有前面那位好心人康慨解囊襄助。去吧,去吧,人道斩天,亦斩仙!”
仙蛊有灵,【人道斩天蛊】也同步传来了欢喜与饥渴交织的念头,一身赤光变得愈发明亮灼目。
嗖——
这一日,棋剑乐府之外,满天红光尽起,仙人陨落如雨。
……
……
所有达到天地共鸣境界的高手,在其他同境界之人全力引动天地之力之时,都会生出模湖的感应。
获得的信息多少与自身修为以及卜算能力息息相关。
因此,当棋剑乐府的铜人祖师召唤出百丈天王法相之时,北莽的诸多高手便纷纷有所感应。
如果说离阳的江湖,是皇室赵家一直想要纳入麾下,却始终不得如愿之地的话。那么北莽的江湖处境还要更凄惨一些。
北莽女帝手腕惊人,甫一上位就通过种种手段压制江湖,将整座北莽江湖“纳为臣妾”。她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所谓江湖不过是王朝院子里的侍女而已,但侍女的水平如何,多多少少也能体现出庭院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因此,与离阳千方百计地扶植一部分,削弱另一部分不同,在北莽女帝看来,整座北莽江湖都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别人想要插手,就相当于是在动她的财产。
于是紧急召见了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以及诸多幕僚。
北莽南朝中枢,西京宫城之中。
一座幽静阁楼内,一口不明材质的灰黑色阴刻螭龙缸畔,站立着北方草原戈壁之上,权势最重的一群人。
占据当中主位的是个披了一件旧狐裘子的老妪,岁月在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刻下一道道印痕,但她却能将它们统统化为自己的煊赫功绩。
她就是这个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北莽女帝,慕容。
在慕容女帝身侧,距离最近的三人分别是一位道袍老者,一位中年剑客和一位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
国师袁青山、棋剑乐府的剑府府主黄青以及北莽军神,也是公认为北莽第一高手的拓跋菩萨。
当然了,道德宗的掌门麒麟真人素来云游四方,他留在这里的仅仅只是一尊化身而已,这是他一气化三清的大神通。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
这只大缸名为【蜇眠】。
简单理解,它也是一件用来观测气运的宝物,作用类似于龙虎后山的那座龙池。
但与区区一个宗门相比,占据全天下二分之一的北莽王朝,无论人力物力还是财力都要远远胜出。
因此这口蜇眠缸的的功能比之龙池,高明了不止一点。
龙池仅仅只能观测龙虎山的整体气运增减,至于为什么,不知道;谁干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影响,也不知道。
但是蜇眠缸不同。
这口倾尽北莽诸多奇人异士共同打造出来的宝物,不但可以培育属于北莽自己的气运真龙,更是能够起到观测他人气运的作用。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盯着这口大缸,即便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大势,气运兴衰。
这也是为什么一了解到出事了,女帝就召集大家过来这边的根本原因。
在场的除了女帝一行四人外,还有九名本就一直隐居于此的奇人异士。
仔细看去,里面有祖辈世代为北莽皇室推演谶纬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烛,以及号称最擅长风角占敕的北莽练气士第一人等等……
“国师,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女帝盯着缸中翻腾不已的水面,轻声问道。
麒麟真人的化身从旁边拿起一根纤细的紫色竹竿,轻轻探出对着翻腾最剧烈的地方比划了两下,回道:“以位置推断,那里距离棋剑乐府不远……”
说罢,不等女帝继续发问,紫竹竿又稍微下沉了几分,“洪敬岩那一尾,在缸内下坠了一尺,情况不妙。”
“对方是谁?”
女帝的手指微微收缩,皱眉问道。
旁边的黄青也是一脸焦急,同为棋剑乐府出身,洪敬岩可是他们最看重的天才之一,也是未来最有希望带领宗门更上一层楼的存在。
如今气运下跌,显然大事不妙。
要知道,气运下跌可不比身体受伤。
寻常受伤,养好就是了,哪怕是肢体残缺一类的重伤也未必会影响气运,比如说断了一臂的老剑神李淳罡,在找回曾经的无敌心境之后,依然是那个独领风骚的剑道魁首。
因为一个人的气运往往象征着他未来能够达到的高度,或者说潜力。
所以洪敬岩这是……留下心理阴影了?还是快死了?
黄青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的剑柄。
袁青山执杆,刚要所有动作,却见缸中的沸腾陡然加剧,好大一汪清水“哗啦”一声翻溢而出,险些溅得他们满头满脸。
“这又是怎么回事?”
慕容女帝倒是不曾惊慌,但眉头却越皱越紧。
“能够扰乱缸中水的,无一例外都是至少接近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物。”
袁青山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但此时徒有水浪却不见鱼龙翻腾,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对方已经是陆地神仙,所以跳出了缸外,我们无法观测;第二,我们没有针对性地投入对方的本命鱼。”
这口【蜇眠缸】中的每一尾鱼都有对应的指向,它们原本可能只是平平无奇的小黑鱼,但是进入这口缸后,便会与某些人产生冥冥之中的一点联系,化蛟、化鲵,上浮下沉,全都会受到对方气运变化的影响。
“你觉得是哪一种?”
慕容女帝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快。
她既然将北莽江湖看做是自己的臣妾,那么自然见不得有外人来随意祸乱宫闱。
“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国师袁青山收起钓竿,捋了捋胡须,大约已经猜出了来者是谁。
“勐龙过江吗?”
女帝冷哼一声,“你去警告对方,这里是北莽,是朕的地盘!不管他是谁,都给我乖乖停手!拓跋!”
“明白。”
那个魁梧大汉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而袁青山则是遵照慕容女帝的意思,让化身传过去一句话。
……
……
另一边,正在激战之中的蚩曜豁然抬头,只听天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还不住手?你已经得罪了离阳赵氏,如今还要来我北莽兴风作浪,就不怕从此天下再无立锥之地吗?”
“那又如何!”
他哈哈大笑,声震四野,“让我无立锥之地,凭你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