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榕城(五)

不久之前他收到朔方城的消息,便一直静坐沉思着这个事情。之前酆都鬼城的人不是没有打过“破魔箭”的主意,且明里暗里动过多少次手段谁都不知道,但由于榕城、花城、慈悲城这三座城池看似割据一方,但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酆都外来者彼此守望相助,结果自然未有叫他们如愿。但任谁都没有能够办到的事情,却在这个不知被哪一方给实现了,穆天河自然是一面感到惊奇,一面又有些被惊喜猛然砸到头上的疑虑。常年总担心魔族身份暴露的他,神经总会不自觉地绷紧去考虑问题,甚至会将事情朝最坏的一面优先考虑,说是谨慎,但穆南雪却觉得她爹未免太过胆小。但也亏得穆天河这性子,千余年以来多少滞留在修真界的魔族被修仙派的人找到后,不是杀就是被囚,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而他苟住一直藏在酆都自由活到了现在,还整了一个魔族的秘密居所。他就怕这里面有问题,如今跟魔主将事情问清楚之后,他更是将怀疑的矛头全数指向了酆都四大鬼王所为。而穆家大小姐的想法与穆天河差不多,这时候没有人会去考虑一个根本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的第三方存在。并且她认为“破魔箭”在这种时候出现意外,于她可好亦可坏,她担心这一变故还会影响她后续的计划。不,它现在已经影响到了。“破魔箭”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榕城跟花城只怕会对酆都的一切心生戒备,她有预感穆府与榕城的联姻一事只怕不会顺利。“穆天河,这件事你尽快去查清楚来报,榕城一事暂且搁置不理!”穆家大小姐起身站了起来,她甚至没心情再维持最基本的礼貌称呼,岑长的水墨衣摆垂拂过地面,她疾行几步行至门口,便顷刻间化为一道黑气消失在了人前。穆南雪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她向来脑子不是那种特别聪慧一点就灵的,她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破魔箭”跟此刻穆君师勃然变色的关联。于是她一副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下意识打算追上去:“姐,你去哪里?”门边早已没有了穆君师的身影,自然也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问话,反倒是后方穆天河走近她,一只手掌轻按在她肩膀上,叫住了她:“阿雪。”“爹?”穆南雪回过头,却见她爹正容亢色,就好像做足了心理准备,要跟她谈什么人生大事一样。穆天河盯着她,看久了,竟觉得这个小时候闹腾又老气他的女儿竟一下长这么大了,她在他不留情的空隙间,竟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人。一时心头竟有种伤感的叹息,有些话本不该这么直白,可他却忍不住道:“阿雪啊,她不是顾君师,她是穆君师,你可以追随她,却不能够全然信任她,你懂不懂?”穆南雪的确没有听懂,她好好反应了一下他爹这番可以说是为了女儿完全可以“大逆不道”的言论,然后严肃道:“爹,你在说什么啊?她就是我姐顾君师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初我就是在新人榜会试场遇到的她,她救了我,还告诉我……”她振振有词的声音突然滞卡在喉中,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或者是她无法理解的难受一下扼紧了她的心脏,她的声音不自主地忽然低了下来,全身开始发抖:“爹,爹,我想不起来,我姐的模样了?”她疑惑的声音,隐藏着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慌,明明她还在对顾君师的事情侃侃而谈时,但转眼之间她却忘了她所谈论的这个人是谁。穆天河却知道,这是因为穆君师在穆南雪的神识内下了一道极重的暗示,她要李代桃僵,这种暗示极为凶险而霸道,他尝试过偷偷破解,但始终做不到在不伤害穆南雪神识的前提下,将其解除,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敢忤逆穆君师。当年穆南雪将她认定的“顾君师”带到他面前之时,她口口声声地告诉他,“顾君师”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姐,也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这件事情穆天河一开始也极为震惊,不说信也没说不信。因为他年轻那会儿的确也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私生女流落在外,后来几百年他修身养性,倒是渐渐忘了以前的荒唐往事。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真相。这个靠着穆南雪引路,改了“顾”变成穆府大小姐的穆君师并非是他的私生女,她是来自魔界的深渊之主。她的到来既叫穆天河恐慌又让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再次翻天覆地。她交给了他们一部修炼魔功的秘籍,这是来自深渊的高阶秘籍,正是因为它穆府的实力才能在短短几年内提升了一大截,但也是因为这一部秘籍,他们无法反抗她的任何命令。她额心有一枚血瞳,乃是魔主的标志,她甚至能够拥有双意志,一道来自于她自身,一道来自于她深渊之主。她既是躯壳,也是媒介,更是传代深渊之主意志的傀儡。她告诉他们,她会重新打通深渊与修真界之间的封印,放出魔族,她的族人不会永远都屈辱地活在黑暗贫脊的深渊炼狱底下。而恰好这也是穆天河这些年为之努力的愿望,所以他也算对穆君师唯命是从,但他却不知道该拿他这个女儿怎么办。她对“顾君师”这个人的执念与偏好与穆君师所下落的暗示时常起冲突,这样一来则会令她有种分裂的感觉。真实的她戒备又厌恶着这个假的“穆君师”,受到暗示影响的她却不得不泯灭真实意愿去亲近维护着穆君师,并且还坚信穆君师就是她当初在新人榜认的那个姐姐。这样长久分裂下去,他担心有一天她的神识世界会彻底混乱,那时候她会完全迷失自我。“阿雪,不要想了,想不起就算了,反正看到了她,你就会记起了不是吗?”他一向不是个什么慈爱的父亲,但这一刻见到她如此慌乱茫然,就好像在无声地呐喊着他救救她时,他真的很想去求一求魔主替阿雪解除暗示。即使他知道魔主本就是故意将阿雪操控在手上,利用她来牵制旧自己跟整个穆府的忠心。穆南雪闻言怔愣了几秒,然后喃喃道:“对啊,只要我看到我姐,我一定会想起来的。”——鬼桫坡的地下府室内,顾夜堇房门半掩半敞,他正端正背脊坐于房内,室内无灯,他这座鬼坟内并无其它人,他又是一个天盲,自然需不着点灯。在黑暗之中,突地房内四角簇燃起一股绿磷火光,顾夜堇听到动静,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地界,当即站起身来。那阴暗的室内温度好像是升高了许多,但这并没有让顾夜堇感受到多少温度,甚至有另一股剧烈又心惊的紧张感在他的心底蔓延扎根。他无法通过正常的视力来看清楚此时发生在他房间内的一切,如果他看得到,他就会发现有一道在黑暗之中滋生的强大的力量正在逐渐成形。它就像月光洒落在幽绿草地与苔藓的上,或明或暗的萤虫在飞高飞低,滕蔓垂落的瀑布……这种并不属于阴森的黑暗、但也绝非光明圣洁的力量正在他的身边复苏。那在火光之中成形的阴影伫立在那里,顾夜堇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凭感觉捕捉到它的存在。但他动不了,他明明感觉得到自己的身躯仍旧处理鼎盛的状态,没有任何被束缚或者下咒的情况,但他却动不了。就好像……是他的灵魂定住了他的躯体。阴影那嗡鸣复音、复杂到分遍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声音淡声道:“鬼婴,该醒了。”紧接着,一指或者是一个冰凉的物体轻点于他的额间,顾夜堇眼眸一瞬瞠到极限,整个人像被某种颅内海啸冲击得暂时性失去了意识。随着一部分被封印的记忆彻底恢复了,他眼前、脑内、心底那些曾经被人所恶意扭曲、蒙蔽、迷惑的过往,一下子如数清晰地重新映入他的脑海之中,那一道属于别人的暗示印记尤存,但却无法再任意施虐着他的意识认知了。顾夜堇一口大气喘上来,全身的冷汗都沁湿了背部,这些年他做下一幕幕的荒唐事迹、还有认贼为主的糊涂行为,全都被唤醒了。他紧紧地咬住牙关,想克制住那不住颤抖的牙齿:“君主……”“想起来了吗?”他无法直视那一道阴影,只死死地盯着地面,他身躯佝偻成弓,被无形颤栗的力量拨动着,既紧韧又脆弱:“想起来了。”“让你现在想起来一切,其实对你而言并非一件好事,但这一切来源于我的自私行为,我需要你即刻去办一件事情,所以便将你在此时醒了。”“不是的……”他忽然急切又沙哑地开口,他想辩解着什么,又好像为自己争取一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深知,现在不是时候:“鬼婴很感谢君主此刻能够唤醒我,能够在这个关头让我不再处于迷茫跟痛苦纠结当中……”他说的是实话。“所以有什么事情,请君主吩咐。”“鬼婴,你要让穆君师相信,破魔箭从慈悲城消失,是朔方城鬼王所做的。”顾夜堇没有质疑、也没有询问原因,直接应下:“鬼婴知道了。”阴影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徒然比夜风更轻柔飘渺,直至消失。“她已经来了,记住我所说的话,别轻易触动你身上的另一道意志,不要让穆君师唤醒它,更不要让她对你起疑。”房内四角的绿色磷火“噗”地一下全部熄灭,阴影随意消失,与此同时穆君师果然来了。她出现在顾夜堇房中之时,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浓重腥冷的暴戾之气,像是刚从尸山血海屠杀的战场上眼来的阴森寒冷魔气,她眼神尤残余着厉色:“慈悲城的事情是否是朔方鬼王所为?”没有一句废话,她到来当头便跟鬼婴索要问题的答案。鬼婴在这些年里早就熟悉了她的气息,但此时还是不免僵了僵。他已经不再是顾夜堇了,但他又牢记着阴影最后对他那一番似劝诫又似警告的话语,努力维持着平静道:“是他用血葫芦将慈悲城空间挪移装入其中,再以大量死气引发了尸僵令慈悲城元气大伤。”他因为暗示的缘故,无法对她说谎,因此想取信于她,只能偷换概念跟含糊其词。穆君师由于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她并没有怀疑在顾夜堇脑中暗示未曾消失时的忠诚,她全然相信了他的话。她又问道:“他打算要做什么?他难道打算这个时候就对付边境三城?”“他的确打算对付边境三城,毁掉慈悲城只是第一步,但在这之前他需要跟另位三位城主联盟。”“竟然提前走到了这一步啊。”听她语气有些犹疑,鬼婴按照以往的习惯替她分忧解难道:“倘若君主不愿……”“不,这样很好,我原本打算利用榕城的联姻来激化三城与酆都的矛盾,四大鬼王绝不可能容忍穆府大小姐嫁给外界的修真派,但现在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让人觉得……”她顿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古怪。”“这些年以来,大小姐一直试图与三城加深联系,而三城也意图更加操纵酆都的势力,原本的相安无事随着血奴的激发,不再安于平稳,所以大小姐不必担心,这一切都是顺应而来。”穆君师想了一下,她多疑又狡诈,但即将到手的美味果实还是麻痹了一些她的神经。她轻信了顾夜堇。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酆都鬼城身上。“朔方鬼王倒是捡了我的便宜,若非我利用榕城之便宜将血奴顺利送进慈悲城埋下这祸端,将鬼气盛凝于城池之下,他怎么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对了,他如今的血魔功修炼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