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静的嗓音似染沾过猩冷血泽的锋芒,语调轻慢,似在警告,也似在宣告主权。顾飔君这会儿也热血上头了,他压下对父亲天生的畏惧与离家出走被逮到的心虚感,恼怒地挣扎着,像不驯的小牛犊,四肢并用想从六绛浮生的怀中滑梭下地。“娘……你放开我,我要找娘!我不要你!”听听,这话是何等的叛逆与……熊,外出三年他几乎将他前几年学习的礼仪教规全数抛诸脑后,在外沾染的坏习惯让他既不知天高地厚,更让他胡搅蛮缠起来口无遮拦。六绛浮生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那叶嫩鲜活的小脸满是不愿与叛逆,但当他看向顾君师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一双漆黑倔强的眼睛如明星于黑暗之中爆发,是那样的明璨星河,熠熠生辉。那是六绛浮生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明媚神彩。他就像一个离婚后留不住孩子的悲伤父亲,声线无奈暗哑道:“君君……”六绛浮生很少如此亲和又浅淡地喊他的小名,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相处就是他努力捣蛋使坏,父亲面上的柔情越来越少,只剩严厉颦眉用训斥的口吻喊着他的全名。顾飔君打了个哆嗦,他发现他挺不适应这种相处模式。“爹!”这时乐宝有些慌乱地喊了他一声,他无法忍受眼下这种被紧攥着心脏的压抑气氛。五、六岁的孩子,谈不上瘦骨伶仃,但乐宝却比一向要野些的顾飔君更瘦小一些。他眉清目秀,小脸白净漂亮,五官精致得没有任何一丝瑕疵多余,尤其那一双长得比常人更大的眼睛,带着稚气,与纤长睫毛装饰起来的灵动与聪慧。他跟顾飔君虽说是双胞胎但实则并不太像,他就像小版的六绛浮生,长得跟个雨露风云仙童临世,因此凭心而论,他从小就比臭脸嘴倔强的顾飔君更加惹人喜爱。可是,现在娘眼里却看不到他,反而更喜欢顾飔君,爹也好像在争取他的注意力,他眼眶微红,第一次体会到他就站在这里却被所有人忽略的感受。他虽感到委屈难受,但同时他好像也明白了以前君君面无表情站在那里,那总是像孤狼一样愤慨又黯然的神色代表着什么。乐宝小时候体弱多病,这是娘胎带来的,更是父亲一开始选择的结果,他选择了保全顾飔君的健康,让他来承受所有的后果与病痛。这一切父亲后来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但乐宝并不怪他,也不怪君君。因为在二选一时他虽然承受了恶果,但后来父亲已经竭尽了全部的努力来换他健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而他虽说并非故意,却实则霸占了属于君君的那一份父爱,让他时常孤独一个人。但乐宝还觉得顾飔君太幼稚,太不懂事了,他常常会凭一时意气就干出一些让人头痛不已的事情,甚至还离家出走,他认为他走了,不会有人担心他,也不会有人找他,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在外面活着长大。他估计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莽撞无知的这一路上所有的“幸运”避祸,所有的逢凶化吉都是父亲这边来承受后果。乐宝没忍住出声道:“爹并非故意忽略你,导致你流落在外,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找你。”但乐宝的说服并不能让顾飔君平复心情,他长年积累下来的心结哪有这么容易解开,他也不说不信,只是反问了一句:“那为什么……父亲只将乐宝你带在身边,而我却被交给别人照顾?连我生辰都能忘记,连我生病都不能够来看我一眼的父亲,你告诉我,他是爱我的?”六绛浮生面对顾飔君对他的怨意指责,面色略微苍白怔忡。那是因为,他当时的确根本无暇分身照顾他,乐宝那时几乎到了半步不能离人的情况,他必须全部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他承认他因此忽略了顾飔君,甚至他都想不起来,他小时候自己有没有亲自抱过他……顾君师这时一扬臂,哧地一股暗光震荡开来,像是紫蓝焰焚烧过后的黑色灰榍,绚烂着火星。她身影遽现,正准备要将顾飔君从六绛浮生怀中夺过时,却看到他那隐晦又紧张的攥拳动作,他呼吸一度憋在了胸腔,似被她的威势压迫到肌肉无法放松的地步。他哪怕再生气,也不会想他的亲身父亲受伤。顾君师读懂了他此刻紧张的潜台词之意。她的力量不过只是偶尔露出的冰山一角,却叫周围人都明确地感受到了不可攀逾越的差距。她若真正动起手来,他们能够有反抗之力吗?六绛浮生见她像猛兽顾忌娇嫩的花朵一样收敛起了利爪跟尖牙,他以朱砂与墨重划过一笔的眼睫,尾端染上妍深落红,他用一种恶劣散慢的眼神挑衅着她:“顾君师,你以什么身份跟立场来跟我抢夺孩子?当年的情况你心知肚明,孩子跟你只能仅存一个,可现下你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你还在侥幸地期待些什么?”顾君师品味着他撕开了一切伪装、嚼碎了曾经对她表现出来的全部乖巧偎顺,他此刻就像一把尖锐又鲜血淋漓道的利刃,眼眸湿润绵长,但蕴着的不是哀痛的泪,而是践踏着自我伤口的猩红血液。“你怨我、恨我,我说过的,你尽可以找我来报复。”她依旧可以这样风轻云淡地跟他说这些话。一如经年,她对他,依旧没有心。他的神色似浸没在黑暗诡谲中不明。“报复?”他也轻念着这两个字,很平淡地语气,但随即他又像难以揣摩的六月天气,声线低哑如飘忽摇晃的烛光,忽暗忽明:“倘若你认为飔君是你的孩子……那顾君师,你认为不足月份的孩子,他们是怎么样在那样苛刻又艰难的情况下被保全下来的?这该付出怎么样大的代价你又知道吗?”顾君师缄默了许久,他问的话正是她所想不通的地方,但有时候人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她一向是一个不易对别人轻付好感的个性,但对这两孩子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生好感。这本就不合情理。年龄虽也对不上……而且还是双胎……但再多的想不通,都抵不住她心底真正想要得到的答案,她对待某些必要时刻,耐心跟脾性出乎意料地好,她甚至可以忘记一切不可调解的矛盾跟激化,她平淡幽深的瞳仁凝视在他身上:“告诉我,飔君师跟乐宝,他们是吗?”六绛浮生却对她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感到十分痛恨,人只有面对不上心的事与物才能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就如同他一般,在真正与她见面之前,他在心底为自己做过千百次的演练场景,他不想自己在她面前始终是狼狈而旧情难忘的表现,他以为他能够做得到,但真正看到她,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每一次漫不经心言谈话语,甚至连稍微靠过一些时候的呼吸气息,都能够在他平静压抑的内心深处掀起轩然大波。他心底不痛快,有些刻薄又自虐的话语便脱口而出:“不是,他们是我跟别的女人生的。”顾君师表现得一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宽容,并非是因为无动于衷,而是她惯于以最冷静的姿态来衡量与刻画一切存在,更甚至她其实一直有一股沉积数年的怒意,她寻了六绛浮生的踪迹七年。这七年以来,如他所期待一般,她对他从原来纸片人形象的态度转化为更为浓烈鲜明的印象,说白了,就是她将他看作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玩偶游戏之中的“小娇夫”或者是剧情之中的“龙傲天”了。她对他不可否认产生了一些占有欲,她以往并没有这种概念,甚至说他与别的女一女二有情爱纠葛也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只需要“爱上”他对她的感觉就行。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人类是不是爱上一个在她眼里只是一段故事,或者是一个道具一样存在的纸片人,他必须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有她割舍不了、又有能够让她心动的特质。倘若她无法对他动心,谈何喜欢?“哦,是谁?”顾君师想到了跟他一起的傅琬琰,她是他的女一,相当于官配一样的存在,也或者是女二或女三,她道:“傅琬琰?还是芳蕤?或者别的人?”她身一股恐怖骇人的气流一下袭卷而去,原来平静的整个空间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蹂躏、挤压、扭曲,如同恶意探不到边境,却又无穷无尽地泛滥蔓延,这地势庞大坚固又穆静的地宫,却在她不经意泄露的真实力量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陆子吟这头见这对夫妻,哦,应该是前夫前妻在吵架,吵得都快山崩地裂了,不稳的青石地基、如同岩浆爆发时湖面咕嘟冒泡的不详预警,这一切都让人有一种危险到下一秒就会被割喉爆头的颤栗恐怖。他赶忙急喊道:“浮生,有误会你就好好说,你如此洁身自好的男德典范,吾辈之楷模,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乱来的,可你人问你又不解释,自己委屈受罪不说,你难不成还想让我们全部人给你陪葬吗?”他在玩误会虐恋套路吗?先不论顾君师事后会不会后悔,就现在他们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就知道再继续玩下去会很费命!六绛浮生身躯倏然绷紧,见他的话惹怒了顾君师,她在意她的血亲,而他试探用触碰她底限的方式抹杀掉她的希望跟揣测,这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但这时候无论他再说什么都无疑是火上浇油,他了解她,她不容易生怒,但她的怒意也并非一两句解释就能够轻易抚平的,如同君王之怒,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但六绛浮生却因为她的动怒而感到了久违的快意,因为求而不得的感觉太过强烈,而导致她稍微多给他一眼的关注与情绪,都能让他将对方给与的疼痛转化成甘糖嚼碎吞入腹品慢慢回味。他不能够行动,但黎笙却见事态即将一发不可收拾时站了出来,他试图靠近此时危险至极的顾君师,就像无知懵懂的纯白兔子,没有退避,反而勇敢地走向她。但他始终无法接近她,一道由黑色透明介质的气体幻化的墙体阻挡着他。他敲打在墙壁上,试图击破这道阻拦之物,少年有着造物主最精心赋予的美好品质,善良而真诚,勇敢而怜悯,他不知恨、不知怨,到如今依旧拿顾君师当一个外表虽然冷淡但内心柔软的救命恩人看待。他清澈恳求的声音不断传来:“花宓,你冷静一下,你这样会毁了慈悲城的!”他的声音像是透过水膜传达进入人的耳朵,有种延迟、模糊甚至幽化软拿的感觉,唯独没有聒躁的刺耳。顾君师其实真实的怒意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盛大,她只是表现给为此一直期待渴望的六绛浮生看罢了。有时候男女之间的博弈,与敌人之间的对抗多少有些区别。对待敌人只需不断地进攻、碾压甚至打击到他毁灭为止,而男女之间的博弈更像一场拉锯战,松与放都是一种试探,若毫无破绽、只一味地进攻,那对方最终只会成为猎物。这时小飔君一个猛力挣脱了六绛浮生的怀抱,他抽噎了一声,快速奔跑到顾君师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他一路通畅无阻,连那些诡异危险的气流都为他开了绿灯。“娘,我们快走吧……”别受伤他们。顾君师感受到小孩略微发颤的身躯,他双臂收得很紧,一边怕着她与生俱来的威严一边又不肯放手,她那一身恐怖的气息这才逐渐平息下来。顾君师弯腰抱起顾飔君,起身朝外飞掠而过。六绛浮生一直没有动,他面上的所有情绪都净淡,唯眼神沉溺而深沉。她没有弱点,可现在他却给她送了一个,有了顾飔君,绳子这头的放与纵,也不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