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惨绿少年显然在之前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衣物凌乱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污渍,秀挺的背脊微躬,瀑长细软青丝如水滑落周身。
他额头沁湿了一片汗水,鬓发湿濡,淡粉唇瓣微张,喘着粗重呼吸,可以看得出来,他此刻灵力溃散不稳,无法御器飞行。
当听到身后越贴越紧的悚然动静时,他细蘼睫毛微垂的星星眸转后,微瞠——
身后那些进化到已经可以灵活跳跃于飞檐走壁的尸僵,他们头部毛发,头骨长着肿瘤似的怪异突起颅顶。
一双黑稠近似留沥青的眼瞳,四肢细长而显骨骼关节粗大无比,躬背伏低,四肢着地,就像漆黑夜里穿巷蹿道追捕猎物的凶恶鬣狗。
那紧追不舍的恐怖腥臭气息好像已经近到背部的皮肤都能够感受到一种触碰的寒意。
惨绿少年心乱如麻,但他神情还算镇定,没有露出崩溃失态的扭曲表情。
他咽了一下喉结,严肃又冷静地掉过头对身后一众老尼喊道:“你们赶紧先跑,去寂照姑寺,我来挡住它们!”
慈悲城有三处极乐净土,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痷,皆是现今尼庵女教徒修行的地方。
那里面有外出游历的高深修仙者布下的坚固结界,一旦开启则可以抵挡敌侵,不久之前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庵都相继开启了“遂通照鉴阵”。
阵法从城中设点高处一下拉张开网,将这三方组成一个三角形的结界,阵法之内受佛法妙护,灭绝一切邪恶存在。
阵法一旦开启,城中檐上的兽石叼垂的金铃,便受影响不断撞击响铃,成片清脆的铃声在城中各种响起,连绵成线,无处不在,以告警示。
但就算知道了慈悲城中有一处安全的庇护之地,但留在外面的人还是得排除万难、几度死里逃生才能够到达。
因为尸僵不仅出没在各处,它们的尸毒还具有一定传染性,一旦被伤到,倘若修为低一些的人扛不住,也会化为嗜血的怪物。
这就无形之中造成了,慈悲城这方活人越少,尸僵那一方的群体就越多,此消彼涨。
城内有外面来的旅途人,也有在外布施刚回城的尼姑,这些跟在少年身后的比丘尼是广慧禅寺的师太们,先前她们一直在城中帮助女修逃离这一场灾难。
但眼下灵力耗尽,险些被尸僵包围起来,好在有这一位突如其来的正义少年对她们出手相救,并带着她们一路逃到这里。
“不、不行,你刚才为了救我们,已经大损元气,如今——”惠明师太抓住他连连摇头,松驰的眼皮,却有一双慈祥温和的眼眸,但此刻却是严厉与不赞同。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再拖下去我们都跑不了,师太放心,等你们顺利脱身之后,我可以追上去!”
说着,他格开她的手,并召出了自己的配剑。
只见从他握着的剑柄之处,一道绮丽明艳的七彩的光芒一下交织刺出,他单手快速掐诀,以灵力灌注于剑身,当即明彩光泽炽目。
他起身一挥一道凌厉剑鞭击打而去,剑气如虹将那围拢而来的尸僵斩断,它们肚腹黑臭的肠子掉落一地,可是即使这样,也这并没有影响到它们行动。
而正在暗巷角落的顾君师原本盯注的视线徒然一变。
她看着那一把剑,瞳仁逐渐深黯。
花灵!
“师太,快,你们赶紧走——”
惨绿少年极力阻挡着尸僵的靠近,急切地朝后方迟疑的人喊道。
“师傅——”小尼扯着惠明师太,而慧明师太歉意地看着那个挺身而出的少年,既感激又心情沉重道:“今日之恩,惠明与一众师门绝不敢忘!”
不再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这一次慧明师太态度果断,带着人拔腿就朝着一个安全的方向逃离。
身后再无顾忌,少年那背水一战,但他的修为不过才筑基,方才那一全力一剑已经将他灵力几近抽空干涸,一滴都再也挤不出来了。
这时一只尸僵动作迅速从上方一闪而现,少年一惊,本能地忙朝旁一躲,虽然避免了被撕成两半的惨况,但仍旧被发黑的利爪抓破了手臂。
他看向手臂处,几道血痕狭长,渗流出的血液不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黑色。
按着流出黑色血液的手臂,少年面色遽白,他左右环顾,只见那些面无表情、眼神妖异歹毒的尸僵已经将他包围住了。
他的血肉很是香甜,至少在这些尸僵的认知之中,远远超过了那些逃跑的老尼们。
因此它们也不着急着追人,反倒想将眼前这一道“大餐”先好好地享受完。
吼——
这一声嘶吼就像一个讯号,一时之间不止是街道上的尸僵一涌而上,连房檐之上越聚越密的尸僵也从半空扑跃而来——
情况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少年一仰头,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极度放慢了,血色的天空被腐臭的黑色掩埋住了,全是一些丑陋又恶心的尸僵跃下,它们占据了所有的上空。
时间好像一瞬又变得极快了,“轰”地一下,少年所站的极为狭窄的空间位置,一下成为了争先恐后叠加的尸山。
他被尸僵彻底淹没了。
少年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停止了,他认为自己这一次的结果必然是尸骨无存。
也或者,他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这些尸僵的一员。
但就在他被恶臭包围到窒息之时,鼻翼之间莫名嗅到了一丝清冽的冷香,如同冰雪之上绽放的冥寒之花,神秘而幽冷高雅。
他昏溃麻木的神智被莫名激醒了,紧接着他被一道诡异突出的力道抓过,眼前浮现一道飘浮强大的身影,对方一挥臂,那尖锐漆黑的指甲都快近到撕裂他面目的尸僵,竟全数一下被狠狠地撞飞开来。
它们僵滞着脸,在半空之中,被空气之中逼仄而恐怖的力量一瞬碾了了齑粉。
就在这万籁寂静的街道之上,就在这漫天飘洒的骨灰之中,那人悠悠地转过身来,视线如有实质一般盯注着少年。
那眼神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的犀利,叫人有些打怵。
而少年得救后,没有第一时间劫后重生的庆幸或者惊吓之后的悸白,反倒跟傻了似的,怔怔不语地看着她。
“告诉我,花灵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女,少女内里穿着一件水粉鲤摆袖裙,外罩一件链金盘扣、深沉压跃色泽的黑色长披。
她此时发出的声音落在少年耳中,无疑好像是隔着另一个时空传来。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他中了尸毒,这明显影响到了他的各方神经,尤其的听力与视线。
他很努力,却始终看不太清楚她此时的模样了。
但他想,这个少女……定然是长得很好看的。
“谢谢你,救了我……”
他努力朝着救命恩人露出一抹纯洁无暇地笑容,他向跟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而,郎心似铁的顾君师却不吃他这一套。
“你中了尸毒,没有解尸毒的药,你在一刻钟之后必死无疑。”
就像在应验她所讲的话,少年下一刻,终于忍不住,偏过头便“噗”地一口黑血朝地面吐出。
“所以……你想活,还是想死?”她嗓音平静地问道。
少年眼下不仅眼睛不好使了,连脑袋瓜子都瓮瓮地了,他勉强听见她提到“生、死”的字眼。
“仙子,快走……危险……”
他以剑为支柱抵在身前,摇摇晃晃的,就跟下一秒就会倒下。
听他这种时刻还关心别人,再联想到之前他为那些比尼丘所做的那些舍身成仁的事,顾君师微微费解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有些傻?
顾君师见他身受尸毒,由于灵力耗空,当然他本身的修为就挺感人的,因此毫无意外,他很快就会尸毒入脑,变成一具新鲜出炉的尸僵。
她还有事情要问,他如果变成尸僵,自然什么都问不成了。
于是,她指聚于气劲,冷血无情、没有顾忌地朝他左侧一划,噗嗤——一声,比利剑更锋利的速度切断了他左手的整支胳膊。
与之同时,在他痛得面容扭曲,张嘴惨叫时,弹了一颗褐色丹药入他喉间。
他一卡,喉结自然滚动,丹药顺利被吞入腹中。
“咳咳——”
刚才那一下,喉咙不免受到刺激,他忍不住捂颈不适地咳嗽了好几声。
但人却渐渐清醒了过来,断臂之痛也好像得到缓解。
见他眼神不再跟刚才那样如星堕迷雾般痴傻,顾君师腕间的无相黑光一闪,化成一道结实的绳索,将人缠绕得动弹不得拽近了到她面前。
可以说,现在惨绿少年的糟糕境况几近达到顶点,一条手臂断了,半边身子染满了血渍,小脸如同死了一回般灰白,双唇无助而疼痛到极点地轻颤。
那眼神茫然而无辜脆弱,噙着薄透的水光,就像那被大灰狼抓走的小白兔,全然不知道对方准备对他要做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伤得这么重,全身的血都快流尽了,现在还被人缠成个茧俑胁迫。
但凡有点慈悲之心的人都不忍这样对待一个如此纯善的美少年。
可这一切,跟顾君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认识六绛浮生?”她捏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的眼睛。
而在她吐出这个名字之时,那个惨绿少年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后边小心跟过来的顾飔君却震惊了一下,然后他眼神猛地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被迫跟少女对视,这会儿他倒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心型小脸,肉鼻菱唇,清丽白腻的面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但说实在,她现在的长相跟此刻她那一双幽深漠冷的眸子不太相对衬。
但怎么说呢,她光是这么一双平波无澜的眸子就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思绪清晰,但或许是因为紧张羞涩,他还是结巴了:“我、我不认识他,对不、不起。”
“那这把剑,你从何得来?”
顾君师五指一抓,对方手上的“花灵”剑便已被她牢牢握住。
少年赶紧解释道:“这把剑是我从一个摊贩手上买的,还挺便宜的,他说……他说这把剑是别人不要扔下的,当时它不是这样,灰扑扑地,我瞧着挺好,就买下了……”
顾君师闻言,表情就像凝固了一般,神色晦深难辨。
不要、扔下,灰扑扑……
她忽地极冷地看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声:“我救你一命,让你免于沦为行尸走肉,作为报答,这把剑归我,你可有异议?”
她抬眸看向少年,她那心型脸蛋微圆,相貌来说偏甜,一双眼眸漆黑光亮,微笑唇即使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但仔细一看,她眼底却一片凉寒。
少年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凉,根据草食小动物生来便拥有的极为敏锐的第六感,他哪还敢有什么异议,赶紧摇了摇头。
他以为对方是看上他这柄灵剑,但却见她将“花灵”剑举起,指尖内攥握紧了剑身——
下一秒,花灵剑它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惨鸣,嘭——一声,化成虚无,灵力如莹光飞散于空气之中。
少年瞳仁内映出“花灵剑”在她手中,化作尘榍碎光飘远的那一幕,整个人呆住了。
少年声音暗哑发涩:“……为什么?”
他听到她在说。
“既然不要了,那便该彻底毁了它。”
“娘——”
顾飔君这时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好像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太舒爽,有意想安慰她。
顾君师垂眸看了他那可爱红润的小脸蛋两眼,那寂冷似雪的神色这才稍微缓和一些。
她毫不不在意地扔开了少年,任他身形不稳跌倒在了地上,左臂处因这粗鲁的对待伤上加伤。
顾君师顺手抱起小飔君朝前走去,但没一会儿,她听到后方传来的虚浮缓慢脚步声,它一直跟着她,艰难地、不肯放弃地、执着地跟着。
那个断臂少年,他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