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之后几人再度重逢,除了陆子吟是个热络性子,跟每一个人主动打了招呼,澄泓与晏天骄都属矜漠冷淡。
这些年来,他们身上多少都沉澱了些岁月的稳重成长,当然修为一个二个却跟坐火箭似的飞速增涨。
陆子吟看不透他们两如今的修为境界,便知道不必问,硬要问就是自取其辱。
澄泓乃摩诃禅寺的北竹佛子一事七后之后,倒也不再是一宗秘密。
他既非普通僧人,其摩诃禅寺给他配备的僧服制式是一件三层交祍僧袍,外罩一层素白罩纱衣,他所站之处宛如白银华落,腕间佛珠功德金光灿,微妙香洁圣庄严,修得一身佛性缥缈,只当是风动云动我自心不乱。
他朝他们颔首示礼。
晏天骄依旧是一件绣着红焰边纹的玄衣,皮质腰封收紧窄细,一头飒煞的墨发高高以穗绦绳结扎起,俊美少年阴郁桀冷,傲世无双,一身霜寒冷冽气息不易招惹。
指望他会打招呼?
甭想了,给个眼神就算不错了。
陆子吟是他们之中穿得最隆重的,南海陆府向来有钱,他着一件铜纹黄衫,外罩雪渊长貂的半身裘衣,碧玉海珠冠发,尖头蓝澜纹靴子,手持檀香镂雕小扇,一副富贵逼人之态。
而在场唯一一位青衣女弟子,她一身衣饰虽为简洁,但无一不精致,光凭那无风而自曳似鲛纹便知这布料绝非凡物。
此女据说是无双界南元上尊新收的弟子,叫傅琬琰,这一次无双界本打算叫南元上尊首席大弟子汝兰前来,可她还在闭关冲破元婴中期,于是便另择了人选。
这位傅琬琰倒是极为神秘,她的脸就跟不为人道的秘密,去哪儿都得戴着一张白色面纱,这张面纱与普通的那种不同,虽然看起来轻薄,但一旦遮上任谁看都辨别不了真容,连灵识都刺透不了。
她唯独仅露出一双叫人惊艳的眼眸。
陆子吟凭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位女弟子,面纱下该是张不可多得的美人脸。
于是一向对美人口花花的他,可谓是蜜蜂见了鲜花,殷勤备至,在一道前往慈悲城跟求助的人接洽的路程中,基本上就是围着她笑谈风流,联络感情。
“傅师妹为何要以面纱遮容,太暴殄天物了。”
“师兄见谅,琬琰真容唯见未来夫君时方可摘下,此乃我族自古定下的规矩,规矩不可废,并非琬琰有意失礼。”
要说傅琬琰这人性情倒是有几分叫人琢磨不透,她言谈举止既不冷淡也不热情,进退得宜,与她相处倒也挺叫人舒适的。
“还有这种规矩?”陆子吟讶然一笑:“看来,陆师兄并非琬琰认定的未来夫君了。”
傅琬琰闻言波澜不惊,只温言启唇:“陆师兄说笑了。”
这时候陆子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他忽然扇拍手心,无端感叹一声:“若不是听你说你叫傅琬琰,有根有据,来历可查,我还真觉得你偶尔一些言行神色像一个人……”
傅琬琰一愣,淡声问道:“像谁?”
还以为她不会问的……陆子吟不由得有些后悔多言这一句,但话到嘴边,他只能一脸怀念加遗憾道:“一个叫我至今魂牵梦萦的美人。”
这时走在一旁的晏天骄听见陆子吟的话后,因为以前听他感慨过无数遍,因此一下便猜出他在这说谁,心底冷嗤一声。
别人的妻子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介外男在这儿魂牵梦萦,简直不知廉耻。
澄泓则垂下眼,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情了,如今听到以往与她见过的人提及,那怀念追忆的语气,只觉得往事如梦。
但并非他一人的“梦”,还有很多其它的人也都一并记住了她。
傅琬琰哪怕心性再好,此刻听到对方明显差别的语气,还是回了一句:“世上的人何止千万,就算有个先来后头,定然是我像她,不能是她像我?”
这话听着倒是对自身的绝对傲气。
这点倒也有些相像。
因为陆子吟的话,澄泓跟晏天骄也都多看了傅琬琰一眼,澄泓对顾君师较他们了解更深,他看了一眼傅琬琰便知,她与顾君师一点都不像。
如果冷淡算像,如果傲气算像,如果长得好看算像,如果从容自信算像……那顾君师她又特别在哪里?
晏天骄亦不虞地扫陆子吟一眼,颦眉不耐道:“你以为谁都能像她?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当年的事他们全都亲自参与在其中,顾君师以有孕之身是如何沉静冷着鏖战堕魔龙,“黑门”一出万物黯淡失色,死魂尽归于诛邪。
最后她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设计将堕魔龙彻底剿灭,免于了苍生遭受一场祸端劫难,她还救下了他们,如此惊艳绝伦的特殊女子,岂能是随便一名女子故作姿态冷清,便能够用“像”来比拟的?
陆子吟他是在想屁吃吧。
陆子吟被晏天骄冷煞一眼看过来,尴尬地摸了下鼻尖,也觉得说这话挺没意思的。
想着这事多少是由他嘴瓢眼瞎造成的事端,再加上陆子吟向来怜香惜玉,不能跟晏天骄这个向来对女人都不假辞色的家伙一样,他打着圆场道:“谁像谁都不重要,因为……你不是她,也成为不了她。”
傅琬琰脸色难看地瞥了一眼晏天骄后,又失语地瞪向陆子吟半晌,最后嗤笑一声,自此路上再不与陆子吟搭话一句。
这两人可真叫傅琬琰见识到了,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个觉得对方是眼瞎了才觉得她跟另一个女人像,一个一边觉得她跟另一个女人有几分相像,但最后又全然否认了……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一趟出来找人,是一件极为错误的事情。
陆子吟见傅师妹这一会儿被他们得罪得死死的,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招惹,便展开扇子假模假样地摇了摇,凑到晏天骄旁边:“晏兄,你不对劲啊。”
“滚开。”晏天骄冷掀嘴角,嫌弃地移开。
“别想转移话题啊,你干嘛要插入我跟傅师妹的话题,以前你可从来对不感兴趣的话题充耳不闻,怎么一提到顾——”
这个名字还没有正式被念出来,便被澄泓果断弹出一道淡金光封锁于喉部,陆子吟怔傻地看向澄泓,后者稳若古钟肃穆道:“噤声,前面有情况。”
不是,有情况就有情况,用说的方式提醒难道不比用上灵力直接封声更加省事省灵力?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嫌弃我这一路的聒噪,干脆封了我的声线?
晏天骄看了一眼澄泓,十分赞成道:“这个方法倒是好。”
陆子吟顿时悲愤地回头瞪向他。
是兄弟就跟我一块同仇敌忾一会儿!
晏天骄呵笑一声,抬起下巴骄纵而傲慢如一只鄙夷蠢货的黑猫,眯了眯凤眸:“废话太多,耽误正事,你这样安静一会儿我觉得挺不错的。”
傅琬琰方才不经意听到了一个“顾”字,却不想最终被澄泓打断,这个姓氏叫她有些在意。
但当着他们的面,她又不好直接问陆子吟。
这时他们掐诀化为灵光落地,来到慈悲城外这一座杂草丛生的荒破庙宇。
这一类被荒弃的破败庙宇、道观其实慈悲城外还剩不少,时间若追溯回千百年之前,谁不想靠着超渡恶鬼或诛灭妖魔邪物来积赞“功德值”修行,比起单纯的灵修增涨修为,“功德值”简直就是一个作弊神器,既能削弱应境雷劫,还能叫人更早摆脱凡胎**,超凡成圣。
而酆都这座龙鬼蛇神混杂的鬼城可不正是当初现成的“香饽饽”。
当年的酆都规模并不如千年后这般势力广布,不仅被分化为嵎夷,南交、昧谷、朔方四座鬼城,城中也有了族氏门阀势力,还有酆都边境驻落战将城池为界限,它那时不过就是一座吸纳可怜无助鬼怪的收容所。
所以那些个佛修、道修、还有修逍遥道的修士,就跟瞧见商机似的,一个个都开始占地建起了地盘。
但这种盛况并没有一直延续下来,不知何时酆都的鬼修、妖修、魔修从一开始的弱势群体,变成了如今这等规模。
正道的修士想不通酆都为何会越来越鼎盛,于是期间也不断派人潜入酆都内部试图查明真相,只可惜酆都的四位鬼城鬼王都不是傻子,他们严密地遵守着保密缄口的誓言,从不对外提及真正的秘密。
因此正道修士不仅没有任何收获,甚至一旦潜入被发现,最终不是死得好惨就是死得更惨。
澄泓他们还没有靠近,便看到了这座破庙内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血煞气息,其它几人瞧不见鬼气,但澄泓却在高空之中扫视到下方弥漫着一股浓重阴冷的鬼气。
由于太过怨气冲天,范围蔓延不小,因此澄泓喊住了他们。
晏天骄跟陆子吟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的意图,便一道从东、西侧分别一冲而入。
而澄泓看了一眼一脸严阵以待的傅琬琰,她修为是四人之中最低微的,因为他拦住了她:“里面鬼气浓重,必有状况,傅檀越且暂留在外面,倘若遇上意外的情况,亦可接应。”
这话讲得合情合理,傅琬琰一时也无话反驳,她朝澄泓点了点头。
“那澄泓大师,小心了。”
澄泓合什颔首,转身便化为一道金色流光进入了庙宇之中。
傅琬琰颦了颦眉,等澄泓那莲华素白的背影消失后,她想了一下,从手镯空间内取出几面阵旗握紧在手心之中。
话说当澄泓、陆子吟跟晏天骄他们三人进入了庙宇,当即看到了一幕令人发指的血腥惨案。
只见那一眼便能够到边角的小破庙内,房梁上竟吊满了一具具四肢蜷缩扭曲的干尸,这些尸体全都被吸干了血液,摇摇晃晃地被挂在上空,就像是风干的腊肉,一百多平米的室内充斥着令人作呕浓重的血气。
但这些干尸并不像真正的“腊肉”那样无害,下一秒,或许是嗅到活人的气息,也或许是时机成熟,竟都“刷”地一下睁开了眼,只有黑瞳仁无眼白的鬼眼,长满了尸斑跟腐肉,张嘴一呵气,那一股腐臭的味道直接冲鼻窒息。
他们颈上的绳索在他们疯狂摆动下拽时,尽数断裂,“啪嗒”地沉肉摔落到地上,但这些干尸没有察觉,它们受到鲜嫩的血肉吸引,饥饿激动地蹦跳了起来,双手并拢一挥便朝着他们抓挠过来——
在他们“复生”那一刻,整个庙宇内鬼气冲天,都浓郁到眼肉开始瞧不清周边事物的地步。
而这些弥漫的鬼气自然而然扭曲了空间,形成了一道小范围的结界。
轰——
本就破败残亘断壁的庙宇哪承受得住这种折腾,整个从内部炸开,在外面警戒的傅琬琰惊目看过去,一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一阵带着腐腥臭气的尘烟飞石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屏息连连后退。
但同时,她也将手上的阵旗挥举而出——
——
酆都朔方城
“喂喂,你们快看,那个是不是穆家的大小姐跟二小姐出来巡街了?”
只见幽黯无光的街道之上,一群鬼修正探头探脑地瞅着热闹。
只见一名皮肤微黑、但五官却十分明艳的少女正牵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两人一路接首笑谈,由着穆府府卫送,走在被提前清扫过闲杂人等的街道之上。
另一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强扯着一个才到他大腿位置的小孩朝前走着,在一个拐角之处,两方“不经意”便撞到了一块儿。
当然穆家的大小姐跟二小姐被护在中间,撞到的自然不会是她们。
而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少年加一个小孩儿自然拼不过身强体壮的府卫,一个身形不稳踉跄后仰,便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穆南雪立即气恼道:“你怎么回事啊?!”
这条路这么宽,硬要撞上也不容易吧,他这是当众表演碰瓷技术,还是搁他们身上来找存在感?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少年赶忙爬起来道歉,他一脸歉意地抬头,顿时一张漂亮到叫人血脉贲张的面孔就展露无遗。
可穆南雪这人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她一看一个男的竟长成这样一副妖孽的模样,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阴谋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