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绛浮生身后轻盈枝跃跟着一只俏白瘦狐,肩上懒懒靠颐的一只盘尾寻宝鼠,他蓝衣在微风之中翩飞,映衬了他的绝色之美。
他孤孑走在一条天桥上,这一座石桥横跨于两座高山之巅,呈南北走向,婉仪于沧澜西海岸,从苍穹处朝下望,笔直如刀刃之背,断壁直下,十分奇特。
他走在天桥之上,起先是两臂夹立之道,中阔摩肩,高数十丈,后期则是两岸空落,犹如行走于独石桥面之上,风沉深峻,俯视而下,阴森悚骨。
六绛浮生一面走着,闲适的视线环顾着四周,他好像在找什么似的,一路上步履轻若,走走停停。
绕着无壁天桥处有一道道拱形的石柱条,它巨大似能吞天的兽类的胸腔部位,桥身是“脊椎”,石柱条则是两肋处横生而过的“肋排”。
每走一段距离,便能听到石柱后传来吱吱、吱吱——
六绛浮生斜眸扫荡而去,眼神如有针快速地捕捉到石柱的“笋尖”上,有两只红面金毛小猴子在上面,它们一只坐着,一只蹲着,两小猴子瞪着一双红眼珠子,咧出尖齿拍掌欢快地对着他“吱吱”地叫了几声。
它们一叫唤起来,沙沙的窸窣声便由远至近而来,不见石桥之前,一排接一排打横的石条上,勾尾如绳一荡,便出现了数不清大小不一的猴子。
它们有老猴、也有壮年猴,全都静静蹲在上面,骨碌的碧眼,透着诡异又专注的眼神盯着六绛浮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不得不说,这种被数百双眼睛注视的场面莫名有些令人发寒。
但这并不包括六绛浮生
找到了。
六绛浮生他慧眼如矩,他慢淡如撕地扫视过这些生存在这一带的灵猴,这种灵猴并非善类,它与另一种金毛灵兽长相类似,但这种却叫凶兽——碧眼金毛猿。
它们时常会将自己伪装成温驯的灵猴,实则一旦动手时,全身肌肉膨胀,指甲尖利,面型拉长,凶恶无比。
这类凶兽一旦选定了猎物,便会选择攻而击之,它们拥有群居集体狩猎的习性。
但同时,这一类低阶妖兽通常会有一个统领者,碧眼金毛猿王。
制敌先制王,他身似遽闪,附近景色化为一片虚影,猿猴被惊倒避开,却见疾速如风在一处嘎然而止,风止衣仍翩然舞动,仙姿秀逸,一个擒拿动作,一只比周围所有金毛猿都要体型娇小许多的猿猴被六绛浮生吸拽住,落入他手中。
这一只小猿猴灵动异常,它惊恐地被六绛浮生扯拽起,他秀美如蒹葭细长的手指掐在它的颈间,它长尾打着卷,喉中尖锐威胁地“吱吱”叫着。
见王被这个人类抓住了,碧眼金毛猿全都被激怒,它们一下撕开了身上的拟态,碧绿瞳孔透着幽毒之色,体型骤然变壮硕,竟有一人之高大。
这时,不耐烦躁的寻宝鼠猛地站起,全身的细短白尾竖起如针,它就像一只被气到爆炸的河豚,凶目尖牙地吱了一声。
这一声带着些许娇横的声音在空阔的上中荡开,却惊得碧眼金毛猿都哆哆嗦嗦地开始退后。
这是等级威压,越是兽类越无法抵抗体内的血脉印记。
六绛浮生摇了摇有些焉了的碧眼金毛猿猴王,喉中溢出一丝轻笑,温柔道:“小猴子,这边最危险的地方是在哪里?”
碧眼金毛猿王明明见着他在笑,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毛意一点一点爬满它的背脊。
“吱吱……吱吱吱……吱。”
它啪啪地叫了一歇,奈何六绛浮生是剑修,不是妖兽,若对方不能用人类语言交流,或者没有跟人修结下主仆契约,自然听不懂它们在讲什么。
他看向寻宝鼠,寻宝鼠自然听懂了,它便替碧眼金毛猿王翻译:“它说它不知道哪里最危险,不过它听其它人的妖兽说过,千万不要靠近白塔城,否则会变得不幸。”
他问:“那白塔城在哪里?”
碧眼金皮猿王耙了耙爪子:“吱吱吱……”
“它说在龙背上。”
龙背?
“龙背在哪里?”
“吱吱。”
“龙背就是龙背。”
虽说碧眼金毛猿王在种族中算聪明的,可却不是什么高等级的妖兽,所以问话超出它理解、或者用言语能够表达的范围,就会出现鸡同鸭讲话的情景。
“指一下,它在哪个方位?”
碧眼金毛猿王就跟个摆件似的,被六绛浮生提拎而起。
它面朝一个方向,然后其它碧眼金毛猿也一样目视着。
“吱吱吱——吱吱吱吱!”
寻宝鼠:“在那一片火海之中,在那一片寒潮之中——我们不能靠近的,岛上最厉害的妖兽都不敢靠近的。”
这不正是六绛浮生要寻找的最危险之处吗?
“龙岛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次,这表示在这之前已经到访过许多修士,所以一些龙岛秘境边缘的好东西只怕早就被人扫荡过一遍又一遍了,而最好的东西,必然就在最危险之所。
另外,他也想试探一些,他之前猜测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白塔城。”
默默复念了一遍的名字,他道:“就去白塔城。”
——
西岸郁郁丛丛的红树林之中,斜阳洒落斑斑光线,澹雅玉致细白的面容布满冷汗,他正盘腿疗伤,却发现如何运行灵力都止制不住气海汹涌如涛,那冲击如滔滔白浪,亦如千军万马挟着雷鸣一般的轰撞着礁石,荡出千层碧波滚滚。
噗——
气脉受滞,止不住一口血吐出时,他却发现这一次吐出的血竟变成了黑色。
“……毒?”
澹雅怔愕地看着溅落地面的血,竟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带着一种腐蚀性的浊黑。
嗤~
那一小片的草地焦臭变黑,冒着烟,凝结成一块一块的恶团,令人触目惊人。
他这是中毒?!
他撑着臂准备起身,却发现胸前那股被鬼婴击中的伤处痛意越来越深,一开始是一种阴寒的刺痛,到如今却变成了火灼烈烤的痛意。
他喘着粗重的气息,手紧紧地抓住一片衣襟,扯开了衣服,只见那一片白皙结实的皮肤开始泛黑,那似雾似烟的黑气在皮下肌理中不断地游走钻入,扩张的范围越来越大……
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指凭空出现,它触碰在他痛得麻木的黑沉肌肤上,他明明应该不存在任何感觉的,因为他前一刻痛得认为拿一柄刀在上面狠狠地划破一计,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此刻,他却冷得一寒颤,蓦然抬眼,那墨致流滢的眸泛起一波水泽,既是痛的,也是惊的,他看见一道从空气中逐渐现形的黑影。
一件用极薄的黑绸制成的斗篷之上,明明极为黯冥,黑得似没有一颗星子的邃夜苍穹,毫无杂质,但流动泛动时却似有波光折射而出,及地的衣摆逶迤于地面,又经风而舞动飘逸而起。
澹雅瞳仁一滞。
这道黑影正是之前与鬼婴站在暗处一起谈话之人。
虽然他之前并没有听见他们聚在一起究竟聊了什么,也无法看不见这人斗篷之下的真面目,但这种让人感觉到战栗危险气息的人,他不会错辨。
他(她)不是走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她)是否一路都在跟踪着他?
澹雅脑中飞快闪过一大堆的疑问,却忽听到对方问他——“你可知道你身上的这个是什么吗?”
粗粝低沉的男声从黑色檐帽下平静地传来。
澹雅纤长的睫毛一定,瞳仁混合着各种情绪,一时竟如点墨化水,细腻又触动地扩散开来。
听声音,他该是个成年的男子,不过身量长得不太高,骨架也小,至少站在澹雅的面前时,他觉得自己至少比对方高上大半个头。
那一根被黑雾缠绕的手指轻轻尖抵在他的胸前,澹雅蓦地出手拽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心中疑了一瞬,但很快又回到眼前的事上:“你想做什么?”
虽被捏紧了手腕,但对方并没有多余挣扎的动作,他只是用同样的平静语调问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的这是什么吗?”
“你是鬼婴留下的,你跟他认识,他肯冒险带着你一个邪异之物进入龙岛秘境,想必你们之间的关系匪浅。”澹雅向来懂得话术跟讲话技巧,他不会主动询问,他要让对方主动坦诚。
“我与他的确关系匪浅。”
他直接承认了。
澹雅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下话。
“你不怕我向外透露你跟鬼婴的关系?”澹雅问。
“你就快死了,你说我怕不怕?”对方淡淡道。
澹雅颦紧眉心,眸中水色凝结成冰锥,紧紧地盯着她。
“不信?”
顾君师收回了手指,霎时澹雅面色苍白如雪,尤其当她不再碰他时,那毁天灭地的痛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入深海之中。
他险些没了筋骨,双膝一软,朝下滑跪之时,却被一只漠白的手轻轻地搭起。
她一碰到他,他就有种从窒息的深渊之中重新恢复了呼吸,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能够大口大口的喘息缓气。
“信了?”
澹雅眼前一片花白,方才那一刻就跟脑袋的氧气被挥霍空,意识麻木凌乱,一时没有答话。
她的手便打算松开,那指尖本就松动的力度一点一点抽离,也让澹雅心底的恐惶一点一点加剧。
他想都没有想,伸臂一搂,便将眼前能止伤解痛的娇躯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但当冷香软玉在怀时,他却愣住了。
顾君师也讶了一瞬。
澹雅此时的想法很是简单,既然她的触碰能够暂时解除了他身体的痛楚,那么他便不想放手,他的身体也有了自主意识,手臂收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乔木。
“……是什么?”终于,他妥协了,澹雅现在像一只被驯服了的狼狗,收起了尖锐的犬牙,握蜷缩了手上的爪子,微微阖眸道:“告诉我。”
顾君师没有推开他,她知道她身上的死气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魔闇之气继续流蹿侵蚀。
“魔气。”
澹雅喉中一紧,面色也变了变。
“魔气?”
怎么会是魔气?魔气不是只有魔才有的吗?
“的确是魔气,不过来自于哪一类魔就需要将它抽取出来,再仔细分析才能得知结果。”顾君师道。
抽取?
澹雅敏锐地发现了这个词,他猜这个人应当有办法救他,但同时对方也应该需要他做些什么,否则她不必要跟他解释那么多。
没错,是她,因为这一抱,彼此贴得足够近,所以澹雅轻易就发现……对方其实是名女子。
“你想我怎么做?”
陌生的人,陌生的怀抱,明明该是这样的……可澹雅却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与厌恶。
而对方如此依顺地任由他抱着,也让他感到奇怪跟揣测。
顾君师告诉他:“抽取魔气会很痛,可就算再痛,你也不能够晕过去,若你晕了,那么魔气便会迅速侵占了你的躯壳,所以抽走魔气可能会让你经历一段比死更痛苦的过程。”
澹雅闻言静默了一会儿,才哑然笑道:“你以为,这样的经历我经历得还少?”
顾君师无心去探究澹雅的过往,所以就算听了这内容量极大的话,也只是冷血地抛出一句:“你若同意,我便即刻替你抽取魔气。”
“你为什么要帮我?伤我者为鬼婴,你既与他有关系,便不该救我。”澹雅到底还是不放心她,所以想将事情问清楚。
还被他抱着的顾君师觉得这人倒是挺奇怪的。
他不信任她,却又愿意这样敞开怀抱,他说他经历了许多比死更痛苦的事情,他表现得好像很坚强,但痛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有习惯这种痛苦。
“不是救你,而是因为你身上的魔气是我想要的。”她坦然而告。
顾君师等了这么久,将鬼婴密切留在身边关注这么久,便是等着这一刻。
等着他体内的那一双“红邪瞳”露出破绽,让她抓住它留下的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
其实当时澹雅躲在暗处时,她便察觉到了,她蒙蔽了澹雅的视线跟听觉,让他只知有这么一个神秘黑影,却猜不到是谁。
她假意离开又回到原处,便是想知道澹雅来找鬼婴所谓何事。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竟让她获取了意外之喜。
她终于逮到了“红邪瞳”好不容易才泄露出来的一点尾巴。
她跟着被“红邪瞳”夺了躯壳的鬼婴重伤后的澹雅,便是想从澹雅身上知道伤他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当她看到澹雅吐出的变色血液,还有他胸口蔓延出来的那一片伤势,她想她猜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