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故事里的事

“周顾问,你既然在镇子里找到了我,想来对我的情况也调查得很清楚了。”

声音悠悠,上官冰兰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当年我爸爸死掉的时候,我才八岁多一点……刚刚才在老师手下启蒙不久,可以说我们两人其实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周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并没有急着开口表明自己的态度。

乡村的孩子上学晚,这个情况他是知道的,甚至在华国的许多乡野小朋友的记忆里,他们的读书生涯根本就“幼儿园”和“学前班”这两个选项。

所以,对于上官冰兰说自己八岁才上学,周先很顺利地接受了,但他也敏锐地发现,对方回忆这段往事时,很自然而然地吐露出了两个有些特别的单词。

其一,启蒙。

这个单词文绉绉的,考虑到对方的职业和对应的涵养,说出这个单词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周先更觉得,这个词似乎是在生动地描述当年这个村子的幼儿求学景象?

换句话说,在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发生之前,和保留着古老的建筑风格一样,七家湾也保留着老旧的生活习惯:启蒙,拜师,束脩之类的。

这些习俗虽然古老而陈旧,但在此时的心理医生心里却占据有别样的一席之地,要不然她也不会开口就是这么一个寻常人嘴里很罕见的单词。

其二,爸爸。

“爸爸”是个偏文学性的正式称呼,周先很少从子女的嘴里喊自己生物学父亲的——生活里,他们要么直接喊“爸”,要么是更加口语化的“爹爹”,“大大”。

更加亲近的,称呼一声“我家老爷子”,“我家老头”也不是不可能。

书面语和口语,在某些意义上就代表着说话之人对此人的关系亲近或者疏远,这一点恰恰和第一点相得益彰。

你要说上官冰兰在面对审讯的时候说话必须严肃一点,少一些口语化多一些仪式感,那么她其实更应该称呼采药人为自己的父亲,而不是自己的爸爸。

两者细微的差别可能别人不会发现,但在对方的话语一闪而过的时候,周先就瞬间明白了两个问题:上官冰兰其实对二十三年前那位死掉的采药人,在心底并没有多么敬重。

相反,她似乎把上官老师看得比这位父亲恭敬得许多。

父亲的形象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在女儿心里消散?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周先觉得,在上官冰兰随着家人逃离七家湾的时候,童年和少女时代可能过得并不会很幸福,她可能会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位早早死掉的父亲。

但。

因此憎恨他可能吗?

机会不大,毕竟他的父亲并不是个抛妻弃子的渣男,说到底,他也是个倒霉之人,女儿的凄苦命运并不是他主动赐予的。

所以,在这里的措辞周先选择了“埋怨”而不是“憎恨”。

然而,仅仅是埋怨的话,又有什么事能让一位老师的形象在这个女人的心里无限拔高,以至于最后直接超越了采药人这位原生父亲呢?

周先注意到,对这位老师的称呼,上官冰兰一直坚持的是“老师”。

三十一岁的心理医生,喊出这个称谓的时候,声音里也罕见地有了感情,一如二十三年前,八岁的女童第一次启蒙的时间见到这位男人一样。

启蒙。

老师。

超越了父亲。

如果感情逻辑要通顺的话,那么……

谷周先似乎猜测到了这个女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我爸爸以前是采药的……想来你们也看见了,这里的山林并没有多么奇秀俊美,密林虽多,但林子里的产出并没有多少。”

“采药很苦,我爸爸必须要进山很远,才能采到一些值钱的药草,养活我们一家人……所以我很少在家里看到他。”

“说实话,死了二十多年了,我对他的印象也几乎没有了。”

“当年案子发生后,我家的日子很苦……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妈妈就带着我们搬回了老家”

“周顾问,你应该能想到带着两个拖油瓶回到娘家,我们一家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后来,我妈妈在城里找了个人嫁了,这才把我们带了出去。”

能嫁给采药人的女人,家里条件能好到哪里去呢?周先能想到这个女人再婚的时候,丈夫家里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了。

在外婆家待了几年,上官冰兰又长大了几年,她还在读书吗?娘家有没有白眼狼不说,但进城的时候,上官冰兰一定到了读书的年龄。

或许她的另一位亲人也是?

在城里供养两位小学生,这位继父压力一定不小,考虑到他家里的经济条件,周先猜测,心理医生的学生时代并不会很幸福。

也难怪在她的故事里,这位继父连名字都没有。

“后来呢?”

缕清了对方故事里的逻辑关系,周先轻轻开口道。

“后来,我遇见了上官老师……在初一的时候。”

初一?

十二三岁,距离上官冰兰搬家至少也也四到五年了,不,考虑到她启蒙时间晚,周先又把这个时间段增加到了六到七年。

六七年,这个时间不长不短,但让一个逃离了生死危机的惊弓之鸟回复到正常状态,一定没有问题。

上官老师重新恢复了本行,这一点周先也猜测得出,毕竟他的学历和履历都能让他完美地找到类似的工作,但从乡里的小学老师变成了城里的初中老师,却叫周先有些意外了。

难道,他那会儿已经彻底地走出了青年时代的噩梦,正在开始积极向上的新生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能主动接触上官冰兰,就很有些难能可贵了。

就在不久前,周先一直笃定,上官老师之所以彻夜逃离七家湾,就是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同阵营的人下手——不仅是采药人,还有不少和他情况类似的盗墓贼,就在那几年的冬天死在了狼吻之下。

奉献虽然可贵,但生命高于一切,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之后,上官老师选择了断臂求生就很正常了。

所以周先才感慨,他在面对从七家湾逃出来的孩童时,上官老师的再一次选择才让他的形象熠熠发光。

只不过,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呢?

周先都不用猜测,就知道后面的故事是上官老师的高光情节,他承认这位支教老师有些伟大,但他的故事,又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他是重案组的顾问,现在两人正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语言交锋呢。

他差点没有耐心听上官冰兰讲接下来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