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如果吴大川所言不假,那么今晚就是鬼怪现身的时候。
按照荀南雁的吩咐,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另选了几个强壮的男子,举着火把,四处分散,以便第一时间观察到哪户人家出了事。
为了避免人多引起混乱,其余人还是待在自己屋子里。
没人能睡着。
荀南雁、季朝、村长都站在村中心的空地上,村长吴大川当然也在,小满也跟了来。
将小满一个人留在家里,无人照料,实在太危险了,季朝原本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带在身边,不过这回提出来的是荀南雁。
“你就跟着我。”荀南雁说。
小满乖乖点头,033站在小满的头上,轻啄两口,示意它会陪着他,别害怕。
丑时过半,风平浪静,虫鸣声都已停歇,村人们换完第二根火把,小满坐在地上,小脑袋一点一点,马上就要睡着了。
“呃啊啊啊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寂静,引起众人警觉。
“是那边!”吴大川最先反应过来。
季朝还不等荀南雁说什么,便朝着发出声响的房屋跑了过去,吴大川见状也紧随其后。
“他真着急,”荀南雁看着季朝飞奔的身影,牵着小满的手,不紧不慢地跟上,“走吧。”
等他们赶到院门时,周围已经聚了好些闻声而来的村人,季朝先到,忙着挥退周围人群,荀南雁落后两步,一边走一边耐心听村长介绍情况。
出事的是一个妇人,万幸这次大家早有预备,在发现了情况不对时,他的丈夫立马带着两个孩子跑出屋子。
荀南雁朝院内望去,妇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口。
吴大川的描述没有丝毫错误,‘融化’,真的是最贴切的词语了:妇人的身体里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穿透衣服,落向地面,这东西每多一分,‘她’的身形就越加矮小一分。
见荀南雁向着院子内走去,却没有放手让小满留下的意思,吴大川有点着急,“大师,带着孩子恐怕耽误事,您把小满给我吧,我们外面人多,互相照应!”
荀南雁置若罔闻,依然紧紧拉着小满,吴大川忍不住走近几步,朝小满伸手——
就在吴大川的手将要触及时,一团黑色的东西从地面升起,挡在他的身前,阴寒从指尖传来,透入骨髓,让他僵立在原地。
“别动。”
荀南雁微微侧头,从她脚下漫出的阴影还在不断延展,覆盖了整个院门,也隔开了院子里的人和院子外的人。
季朝听到了背后的声响,但却无闲暇回头,他的眼睛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死死看着门前站着的‘妇人’:在屋内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季朝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暗黄粗糙的脸庞,眼尾深深的纹路。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昨天,他们还说过话,一起赞扬荀南雁的新装扮......
季朝忍不住握紧拳头——
“原来是熟人。”
荀南雁轻飘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季朝愤然回头,可还没等他质问荀南雁为何如此冷漠,就看见了旁边矮小无措的身影。
“小满?”他皱眉,“你把小满带进来干什么?”
荀南雁没有回答,越过季朝望向妇人。
‘她’的眼神依然清明,带着惶恐与茫然,与荀南雁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双眼涌出泪水。
“我不想,不想死。”
季朝悚然而惊,也顾不得问小满了——这是妇人的魂魄,她还活着!
不过只有这么一瞬间,因为下一刻,留着泪的双眼就弯了下去,嘴角大咧开,变成了一个笑容。
她笑着,既没有看荀南雁,也没有看季朝,尽管这两个人堵在面前,十分碍事,但‘她’却心无旁骛地望向外面。
外面是人群,举着火把的人群。
人越来越多,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聚在此处,远远围绕,有人唤着妇人的名字,有人一声声叫着阿娘,有人哀戚,有人茫然,有人恐惧,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咽泣呜呜。
‘她’跌跌撞撞地往人群的方向走,五步,六步,“咚”!
还没来得及到达荀南雁和季朝面前,‘她’的双腿就化成了黑影,失去支撑的上半身像是木偶一般,往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面上。
“啊,啊!”即使身体不断融化,‘她’还是向前伸出手,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这是一个充满着喜悦和希望的笑容,在此时此刻,却只会让人觉得诡异可怖。
‘她’张开了嘴巴,发出如同风暴裹挟的嘶鸣,从这些复杂的嘶鸣中,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一个介于青涩孩童与成熟男子之间,没有完全长成的少年的声音:
“我要吃掉你们,吃掉你们,父亲大人就会开心!”
黑影带着残余的人类身体,虫子似地向前蠕动,不断重复着含义不明的话语。
荀南雁静静倾听,神色漠然。
她看着快蔓延到脚下的鬼怪,依然没有动作,而季朝却显然沉不住气了。
“四象除厄,八方诛秽,清!”季朝曲起手指,对着妇人轻喝出声。
话音落下,无形之风一扫而过,妇人额头正中显出了细碎微光。
没有想象中困难,倒不如说,比想象中轻松许多,季朝从后腰拔出短刃,接下来的步骤,他已经轻车熟路了。
可正在这时,熟悉的黑影却出现在了地面,将季朝的脚团团围住。
季朝:!
“不可以哦,再往前走,就吃掉你。”荀南雁开口。
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听上去也像是在开玩笑。
可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凝滞生寒的气息告诉季朝,这不是玩笑。
你又在发什么疯?——季朝很想问问她。
可那些影子又开始了,盘旋在周围的,属于荀南雁的‘影子’不断发出尖锐的像是要凿开头骨的声音,季朝不禁抱住自己的脑袋,短刃脱手落在地上,但他却无余力注意这些了。
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鬼后,季朝以为,他已经能将这份痛苦克制住。
可是季朝现在明白了,第一次见到荀南雁影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对力量的生疏,而是强大——越是强大的鬼,钻入脑袋中的疼痛和声音也会更为强大。
荀南雁驯养的鬼,无与伦比的强大。
他在阴影的包围下跪倒在地。
“大师!”
“怎么了?”
“他们在做什么?”
院外的村人开始慌乱,他们相隔有一段距离,但是依然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两位大师怎么互相打起来了?”
“这是在闹什么啊?”
“小满还在里面呢!”
人群慌张低语。
小满被这一连串突发状况搞得更加糊涂了,他向季朝伸出手,想问问大哥哥怎么了,可这手还没触及季朝,就被荀南雁抓住。
“过来。”她牵着小满,把他往前带。
蹲在小男孩头上的033叽叽地叫唤,它飞了起来,扑扇翅膀,挡在两人之间,好像妄图以自己小小的身躯加以阻挡。
荀南雁挥手将它打开。
“啊!山山!”小鸟一头栽倒在地,小满着急了。
“你想干什么!荀南雁!”季朝闷声低吼。
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耳中更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却依稀看见荀南雁双手放在小满身后,将他推到那团融化的黑影前方。
“小满!”
远处传来吴大川的喊声,撕心裂肺。
还有春玉,阿婆,那些荀南雁见过,或者没见过的村里人,拥挤地站在黑影之外,不住喊着。
“嘘。”荀南雁曲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中央,“你们太吵,别让我生气。”
黑影向着人群伸出张牙舞爪的触手。
小满浑身僵直,他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让他原本就混乱的思绪变得更为混乱。
大师姐姐那双手柔软而冰冷,抵在后背,那股力量他根本无从抵抗。
从妇人身上融化流出的黑色河流黏糊糊,像是泥浆一样四处流淌,但被荀南雁脚下延伸出去的黑影包裹着,始终无法触及更远的地方。
小满踩在黑影预留出来的一小圈空地上,和趴在地上的人面对面了。
“何婶儿.......”
他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女人脸庞的部分还没有融化殆尽,依稀能辨别出以前的样子。
听到这个声音,那张脸扭曲了一下,怪异的笑容消失了,她奋力地扬起脸,双眼重回清明,看着小男孩。
“小满啊,”‘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小满你要......”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下一刻,能够发出声音的喉咙与嘴唇,都融化成了黑影。
‘何婶儿’不见了,只剩下从她身体中融出的黑色物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就像是里边的鬼魂仍然不甘心于沉寂。
不过下一秒,它们就全部融入了这片土地,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荀南雁什么都没做,平静注视这一切,像是早有预料。
她的手还搭在小满的肩头,小男孩正在发抖。
看见一个人彻底转变成非人之物,这让他的恐惧难以言喻。
“你们看,”荀南雁回头,向着人群轻笑,“什么事也没有。”
影子飞快地收回,消失在荀南雁脚下。
阻拦消失,吴大川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好像脚发软一样,抱住小满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更多的人围上来,被荀南雁打翻在地的小鸟也站了起来,摇头晃脑。
“033。”荀南雁向着它招了招手。
小鸟看了她一眼,扇动翅膀,飞到了被紧紧包裹在人群中的小满头上。
荀南雁的手停留在半空,又缓慢收回。
世界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一处火光融融,一处夜色重重。
荀南雁看着渡在脚面上晃动的金红光芒,退了一步,踩进黑暗中。
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敢看着她,不过这是好事,虽然她已经习惯旁人的厌恶或是恐惧,憎恨或是诅咒,但偶尔,也会觉得厌烦。
季朝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手有点发抖,荀南雁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总而言之,他用发抖的手捡起了短刃,走了过来,站在荀南雁和人群的中间,光与影的交界处。
“你刚刚是想做什么?你想把小满送到鬼的嘴巴里吗?”
荀南雁回答:“只是试一试,看看到底是鬼附上人身,还是人成了鬼魂。”
“那为什么是小满!如果你要用人来试,那就用我好了,哪怕是用村长呢?为什么要选小满?他什么都不懂,还是个小孩,出了事想跑都跑不掉!你有想过如果像当时在朔方路上一样,鬼怪的残片都飞出来,如果是那样的情况,你会保护小满吗?”
季朝怒吼。
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村人的注意,他们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望着季朝和荀南雁所在的地方。
“保护小满......”荀南雁咂摸着这句话,好像这里面蕴有无限深意,值得人细细思索。
足有两息之后,她才回答季朝:“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要除鬼,就用最简单的方法除鬼,其他人会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荀南雁笑着摇摇头,她仔细端详着季朝的脸,背着光,所有的细节都显得模糊,但能依稀看出他皱着眉,紧紧抿着嘴。
愤怒的眼瞳映衬着火光,也像火光一样晃动着,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便让荀南雁喜爱的眼睛。
她轻声说:“可是你的表情,为什么好像我欺骗了你一样?”
季朝垂下头,握住刀柄的手愈加收紧,留下深深的刻痕,“我本以为你.......”
沉默,他没有说完之后的话。
荀南雁难得产生了几分好奇,不过这好奇很快就在季朝的沉默中消失了。
无论是谁,在想象中让她成为了什么样的人,这都和她没关系。
“林子里有人。”荀南雁手指向东南侧说道,她不想在已经结束的事上继续浪费时间了,“刚刚,你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我听见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不可能啊,”人群中的吴大川听见了这话,犹豫着开口,“村里人都在这儿了。”
“是吗?”荀南雁笑得意味深长,转头唤道,“季朝。”
她看着季朝的眼睛,而季朝也懂了她眼神的含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好像不用开口也能交谈许多事。
季朝咬牙叹气,拿起刀冲向树林。
作者有话要说:孤家寡人,连鸟儿也没了的南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