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感觉,在哪里曾经见过?
季朝站在原地,他的意识被劈成两半,一半还在和混沌纠缠不休,想要从啸叫声中分辨出模糊的语言;一半则是陷入记忆的回廊里,不由自主地追根溯源。
啊对了,是在鹤山宫,第二次和荀南雁面对面的时候。
那天刚下过雨,她被包裹在湿润的草木香气中,伸手打落了自己的刀。
但是击倒自己的不是荀南雁,而是她脚下的影子。
伪装成影子一样的东西,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自发动了起来。
当它攀上自己的脚面时,季朝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不过比起此时这个,就要尖利得多,也要痛得多。
这是什么?
季朝说不清,他只是专注地往深处探寻,想要听清‘它们’的话语。
“定。”
平静如水的声音穿透了惊慌嘈杂的人群。
下一瞬,季朝头顶的黑影就此定格、粉碎、吞噬。
海浪席卷了一切,模糊的话语变成短暂的哀鸣,很快被吞没。
声音消失了。
就像是沉入深海的人,突然被拉出了水面,季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僵愣原地。
“被吓呆了。”
这是荀南雁的声音,是她常用的那种,带着一点轻飘飘笑意的声音。
季朝明明应该认出来的,可他觉得自己好像和外边隔着薄雾,只知道前面来了人,却不能继续思考。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拽住了一个东西,揪得很紧,好像只有这样用力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
“......有人说话。”他含含糊糊地说着。
“嗯?”对面的人发出疑问。
“影子里,有人在说话。”
对面的人,呼吸暂停了一瞬。
然后是沉默,长久而怪异的沉默,空气好像突然凝滞了。
这是谁?ta怎么了?
季朝抬起头,正在这时,从远处而来的人终于到达他的身边。
“阁下?阁下?”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回应,又换了个称呼,“小兄弟,你怎么样?”
季朝如梦初醒。
他眼神聚焦,发现刚刚拍打他肩膀的是贺老先生,而面前站着的,是荀南雁。
自己还紧紧攥着她的一截袖子。
季朝:!
他赶忙松手。
可惜,被松开的袖口依然皱巴巴,是个不容忽视的证据。
如果是往常,荀南雁大概又会用那种让季朝恼怒的目光上下打量,但稀奇的是,这会儿的她看上去有点出神,对季朝可笑的行为不置一词。
“小兄弟,你还好吧?”贺老先生皱眉问道。
“我没事儿。”季朝晃晃脑袋。
那些声音不知为何而起,也不知为何消失,现在除了残留的怪异感,什么也没留下。
从恶罴与熊身脱离的那一刻,季朝就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官,根本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现在他抬头一看,马车周围尽是倒伏的身影,只零星几个站着。
他们有气无力地拿着刀剑,脸上表情复杂,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与悲戚。
“他们都......”季朝望着倒下的人。
贺老先生叹了口气:“恐怕是死了。”
一个躯体只能容纳一个魂魄,凡人的魂魄不够强,鬼风剔骨而过,往往就被撕成了碎片,再次被鬼怪的核心裹挟,成为它新的一部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恶罴,虽然附在熊身上,却又已经凝成了实体,”贺老先生面色沉重,这话就是对着荀南雁说的了,“而且还能散开亡魂以作攻击。”
荀南雁也没见过。
不过鬼怪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超脱想象的,人对它们的了解,只有非常渺小的一部分。
“数数看还有多少人活着。”
贺老先生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悲伤,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除鬼人,这样的生死时刻,已经看了许多。
他得确认乔三公子的安全,还得去看看......容行之。
只有想到容行之时,他才忍不住叹息。
施礼之后,贺老先生便朝着马车走去,季朝原本也想去帮忙,不过看了眼荀南雁,并没有马上跟过去。
荀南雁没有注意他的奇怪表情,视线一直定在贺老先生身上,等到贺老先生接近人群时,她又顺势看向马车——乔三公子还在那处,外面的人死了一片又一片,他倒是难得保持了安静。
隔了一会儿,季朝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之前是不是你......”
他神色不定,话也说得犹犹豫豫,荀南雁没回头,侧着耳朵表示‘我在听’。
救了我?
季朝没能把最后半句话说出来。
因为马车的方向,响起许多刀剑撞击的声音。
他抬眼看去,只见那些原本倒地的人,竟然同时翻身而起,状若疯魔,向着身边的人扑去。
贺老先生悚然而惊,加快脚步。
不过下一瞬,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贯穿了一般,突然失去力气,跪倒在地。
“贺老!”季朝心神一震。
“啊——”
与此同时,从马车里传出一声惨叫。
那是乔三公子的声音。
时间回到一刻钟以前,马车中。
“公子,这把刀拿着,若是事有不谐......”容行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将那把造型古怪的短刀塞进了乔三公子的手中。
乔三公子原本十分着急荀南雁的动向,见到容行之这番不同以往的布置后,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能有什么不谐?不就是个鬼怪吗?你和贺先生还对付不了?”
乔三公子的问题太多了,容行之并没有时间一一解答,他撩开了布帘子,留下最后一句话:“若是有东西来,公子便用刀。”
‘啪嗒’
帘子后的门落下了。
这原本是防范野兽的,如果来袭的是鬼怪并无作用,但是关上门,能给乔三公子一点安全感。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刀。
刀来自南岛,是商城的人几经辗转送入朔方的,上边有附灵法,即使是不通真言道的人,也可以借此抵挡鬼怪。
雁小姐......他已经顾不得了。
事态好像确实十分紧急。
乔三公子紧握手中短刀,小心翼翼地趴在马车窗下,只是侧耳倾听,并没有撩开帘子窥探外面的情形——若是被鬼怪发现就不好了。
贺先生是朔方最为老道的除鬼者,容行之虽然年轻了一些却颇受父亲赞扬,有他们在,不应当会有问题。
虽然不断地用这样的念头安慰自己,乔三公子却越来越紧张
他听到了惨叫,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十分微弱短促的惨叫,虽然很小声,但是因为离马车近,乔三公子还是尽收耳底;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静,其中夹杂着贺先生遥遥传来的喊声,听上去像是在念着真言道的某种构式,乔三公子松了口气,心道这下一定是没问题了,他抹了把额头冷汗,悄悄撩开布帘一角。
‘噗!’
车外响声再起,把乔三公子吓得一哆嗦,手又收了回来。
这声音可就奇怪了。
不是人与兽,也不是人与鬼,听起来,分明是刀剑相接,刺入血肉的声音——是人与人!
‘砰!’
有东西狠狠地撞上了马车,又翻滚在地。
乔三公子手心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几乎拿不住刀了。
‘砰!’
又是一声。
他缩在马车角,瞪大眼睛看着落下的车门处。
声音是从那边发出的。
“贺先生?容先生?”他试探性地开口。
响动又停止了,没人回应。
外面混乱成一团,但是乔三公子高度紧张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了马车中小小的四方天地。
他什么都听得很清楚,有人从马车前跑过,有人在车头前翻滚,有人——
有人窸窸窣窣,撩动了布帘子。
乔三公子回头。
他看见了一张脸,一张挂着鲜血与脑浆,已经七零八碎的脸。
那张脸卡在窗口,直愣愣地对着他。
然后,咧开了血淋淋的嘴巴——
“啊!”
乔三公子一声惨叫!
他慌不择路,忘记自己身处马车中,曲着身体便往另一边猛扑。
头卡在窗户上的‘人’也在往车里钻,这当然是不行的,车窗的大小根本不足以容纳人的头颅,可是他现在没有思维能力,只知道固执地向着车窗努力,双手扒在车厢上,不断推动。
两相作用下,马车终于翻倒了。
‘哐啷'一声,在马车倾倒的作用力下,卡在车窗上的人终于以自己的身体破开了阻碍,半边身体都插满了碎木渣。
车厢裂开了。
乔三公子摔得屁股生疼,但像‘人’一样的怪物就在面前,他完全顾不上疼痛,扑腾着腿就往后面挪。
刀呢?刀呢?!
直到退无可退,乔三公子才想起最开始时,容行之塞到自己手中的附灵刀——可他现在双手空空,除了黏腻的冷汗,哪里还有刀的影子?
他心生绝望,忍不住四肢蜷缩,紧闭双眼。
而那个怪物四肢并用,带着满身的木头渣子,向着这边扑了过来——
“乔三公子。”
这个声音轻柔非常,却犹如一道惊雷打在乔何方混沌的头脑中。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坠着鲛珠的绣鞋,然后是洁白的裙角,纤细的腰身,以及。
荀南雁的脸。
她微微弯着腰,好让两人的视线齐平,右手悠闲地搭在一边,其上所握着的,正是那把来自南岛的附灵刀。
“你在找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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