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天才刚开始下黑,化到一半的雪重新上了冻,比昨日更硬。
临近亥时,娄诏回到院子。习惯的往西厢书房迈步,却往正屋瞅了眼。
往常,正屋会有灯亮着,今日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动静,只能门上灯笼晃悠两下。
收回视线,娄诏推开了书房门。
没有炭火的房间实在比外面暖不了多少,即便是点了灯烛,也只是得了些暖光而已,无甚用处。
没想太多,娄诏卸了斗篷就坐去书桌后,捡起案上的书翻开就看。
看了一会儿,总是无法静心。天寒地冻,后背的鞭伤疼得厉害。
娄诏脸上闪过烦躁,眼睛强行盯上书页,想要看下去。
“吱呀”,是房门被推开的轻响。
娄诏攥紧的书放下,抬眸瞅去门边。
“公子,我把热水提进来。你跑了一整天,赶紧泡泡脚。”进来的是清顺,手里一只木桶。
娄诏微启的薄唇重新抿上,没有回应,视线再次落回书上。
清顺先把炭盆点上,再兑好水。随后走到书案旁,从身上掏着什么:“公子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娄诏看去清顺手里握的药盒,黑乎乎一股子怪味儿,当即皱了眉:“这什么东西?”
“药膏。”清顺挠挠头,刚才娄诏那眼神,就好像他手里的是毒。
转念一想,立马明白了。之前娄诏的药膏是冯依依给的,药味清香淡雅,连那小瓷盒都带着精致的描画。对比自己的,可不是相当难看。
清顺偷着撇撇嘴,这能怪谁?经历昨日,还指望人家少夫人再跑过来?
“好歹能用,对伤口好。”
闻言,娄诏站起,一边解了身上扣子。外衫褪下,里面的中衣上沾着血迹,已经干固成深褐色,印着长长的两条痕迹。
清顺倒吸一口气,看见两道狰狞伤疤,就能猜到冯宏达当时下手多狠?
“还不动手,觉得很好看?”娄诏转头,给了清顺两道冰凉视线。
“是,”清顺先用温布巾清理伤处,脸皱成了苦瓜,“公子,我听秀竹说,少夫人昨晚发热了一宿,今儿也晕着。”
娄诏俊眉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线。
清顺开始涂药,手指肚挖出好大一块药膏:“冯老爷心疼少夫人,难免下手重,公子心里别记着这事。”
娄诏眼帘微垂,背上的那只手动作实在不算轻,像要把他的伤口再抠一遍:“你是帮他说话,还是说我会记仇?”
清顺张开的嘴赶紧闭上,手上动作不免就快些。
“行了,手指跟棍子一样!”娄诏身子往前一顷,离开清顺的那只手,“你下去吧。”
清顺应了声,收拾好忙不迭出了书房。
娄诏坐回椅子,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疼,也不知是不是血渗了出来。脑海中想起冯依依帮他上药,仔细又认真,软软的手指像轻柔的羽毛。
摇摇头,他晃掉那些影子。
可能觉得太累,娄诏歇了读书的心思,收拾好去了榻上。
背上不好受,他只能趴着,要说疼,似乎麻木之后也就没了感觉,左右是忍过去罢。
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娄诏有早起的习惯,加上还要去衙门,便开始收拾。
早膳还是清顺送来,院中也无其他动静,就好像又回到之前,只有主仆两人的时候。
出了书房,娄诏看去正房,还是紧闭房门。
“公子,回头我去药堂重买一盒伤药膏?”清顺问,便将斗篷交给娄诏。
娄诏接过,双手一甩,斗篷在空中展开,随后落下盖上他的身躯:“不用,昨天的挺好。”
说完,迈步出了院门。
清顺搓搓手,嘟哝了句:“昨晚那嫌弃样子,还说挺好?”
房里,冯依依听见了院中动静,两只眼睛盯着烟黄色帐顶。
柔软的被窝里暖融融,擦在她娇娇的脸颊。她可以睡到自己想起,不用像之前那样早早爬起来,跑出门去,只为亲眼目送娄诏出门。
天那样冷,谁都想赖在被窝里,起床太折磨。为了让人多看一眼,实在不值。
冯依依翻了个身,鼻子酸了下,重新闭上眼睛。
。
五梅庵的事情并不好查,那里本就是谁都可以去的地方。就算是提前清了庵院,也总有些人可以翻过墙去。
娄诏跑了衙门两天,那衙官知道他是举子,待着倒也客气,查到什么都会告知一声。虽然大多都是些无用的信息。
书房,冯宏达心不在焉的翻着账本,耳边听着娄诏带回的信息:“就这些?眼下看来都没用,是不是和打冯琦的那伙贼匪是同一批?”
娄诏身子笔直站立,闻言面色不改:“应当不是。依依在五梅庵碰到的是一个人。”
“真后怕,”冯宏达抬手揉额,“你的意思是,那人只是单纯想欺负依依?”
说到这儿,冯宏达实在看不下账本。宝贝闺女真被那些腌臜抓住,完全不敢想。
娄诏沉吟一瞬,开口:“还有一事,我觉得那人未必就是想真的对依依怎样。”
“你,”冯宏达账本一摔,眼珠气得瞪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
娄诏倒也不急,一如既往冷静:“我去过五梅庵,在那梅园周边也走了几趟,发现地势并不复杂,尤其园里,除了梅树也无别的。”
冯宏达气息不顺,冷言问:“你想说什么?”
“爹,我是说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娄诏问,视线落去冯宏达脸上,“照依依说,那人身高马大,梅园障碍又多,要抓住她其实不难。这样说,那人只是在警告。”
冯宏达手一攥,转而起身往窗边走:“冯家讲究和气生财,怎会有仇家?”
娄诏也未反驳,点头应下:“那我再去衙门看看。”
说完,娄诏对窗边的人弯下腰,随后转身离开。
“等等,”冯宏达叫住,脸还是朝着窗,并未回转,“你有伤,不必去了。”
“不去?”娄诏眼神微一闪烁。
冯宏达一只手搭在窗沿上:“过年,就让这事儿过去。总这样折腾,外面也会议论依依,左右不过和冯琦一样,是个无头案子,罢了。”
娄诏看着冯宏达的背影,轻声回了句“是”便离了书房。
书房静下来,炭盆里的火苗渐渐虚弱,散发着仅剩不多的余热。
良久,冯宏达深深叹了一声:“都过去这么多年,为何还不放过?”
这时,下人敲门进来,手里攥着一封信:“老爷,刚才有人将这个送到门房。”
冯宏达转身看了眼那信封,平平无奇,便伸手接过:“那人在哪儿?”
“留下这个就走了。”下人回。
冯宏达皱起眉,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里面根本不是信纸:“你下去吧。”
下人走后,冯宏达守着桌案上的信封坐了很久。直到房里渐冷,他终于拿起来将那信封拆开。
“哗啦”,信封里倒出几粒黑色小石头,在桌面滚了两下。
冯宏达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
桌上摆了两碟零嘴儿,有徐夫人刚做出的梅花酥,有婆子刚买回来的甜豆干,泡着梅花茶倒是正好。
冯依依从卧房出来,两天了,天天睡到半晌才起,现在只穿了简单的里衣,长发披着,盖住了纤弱双肩。
“小姐,你憋在房里两日,今儿天好,出去走走?”秀竹试探问,“前天受了凉,你往外跑,这两日好起来,反倒赖在屋里不出去。”
冯依依懒懒坐去榻上,腰肢软软,看着小几上的零嘴,嘴边浮出笑意:“婶婶送来的?”
“可不?”秀竹递了帕子过来,“徐夫人来时,你还睡着。”
“两日没出去了吗?”冯依依盯着房门的棉帘,原来不见娄诏是可以的。
秀竹往边上一站:“咱宅子的梅花也开了,去折两枝?”
冯依依想了想,点头道:“好,折两枝给爹爹,把这两碟吃食也带上。”
冯依依知道,她睡着的时候,冯宏达会不时过来看她,然后在外间坐一会儿守着,好像怕她再出什么事。
在家里,怎么可能出事?
冬阳高照,冯依依踏出房门,被晃得眯了眼睛。
她看着光秃的梨树枝丫,那两只活泼的雀儿又在那斗嘴。
这个时候娄诏不在,应该又去了衙门,冯依依并不会碰上他。想着,就领着秀竹出了院子。
秀竹端着托盘先送去冯宏达的书房,冯依依则走上岔道,去侧门边的那株老梅树。
离着还有点儿距离,已经嗅到清雅梅花香。走下回廊,就看到那一树繁花,嫩黄花朵不惧严寒,枝头俏丽绽放。
冯依依走到树下,双手拢在袖中,抬头选着梅枝。长颈瓶,配两枝足够。
想着,她搓搓双手,踮起脚尖去折花枝。
一手扶着粗枝,一手想去攥上开得最好那枝。
突然,一只手从头顶穿过,握上冯依依原本要折的花枝,“咔嚓”一声脆响,便被折了下来。
“我帮你。”头顶的声音熟悉,是深入骨子里的淡漠。
冯依依整个人一僵,随后下意识躲开,不想太急,碰落了一树繁花。
花瓣飘扬似雪,团团飞舞萦绕在两人周身。
娄诏手里攥着花枝,似是没想到冯依依会如此激烈躲闪:“是我吓到你了?”
冯依依掐着手心,面对眼前人,已不知还能说什么?至今他都不曾回答她的问题。
“给。”娄诏将梅枝送去给那被花包裹住的女子。
“这不是我要的。”冯依依开口,回神过来,从树下走出,“算了,不折了。”
娄诏低头看着花枝,只是想帮她,还帮错了?
冯依依没想再留下来,既然他心中无她,又何必徒增烦恼的纠缠?还是尽早同父亲说清,人若不愿,便放了罢!
想着,便转身朝游廊走去。
娄诏站在原地,转眼看,冯依依已经消失在廊下,只是鼻间好像还留着她身上的梅香。
这厢冯依依空手而回,走了一路也理好了情绪,同一屋檐总要面对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书房,冯宏达正站在门外等着。
“爹,秀竹送来的,你是不是全吃了?”冯依依笑着跑过去。
很想像小时候一样黏在冯宏达身上,可是冯依依知道现在大了,已经改变。
冯宏达伸手摸着女儿头顶,疼爱的眼神中染上一分忧愁:“爹敢吃吗?”
天气难得好,父女俩干脆晒着太阳说话。
“依依,爹有件事要同你讲,”冯宏达身着灰色棉袍,自带一份儒雅,“我要去京城一趟,年前就走。”
“年前?”冯依依一愣,这样年节是铁定回不来。
冯宏达双手背后,盯着前方的冻湖:“我不放心你,正好娄诏原本要回魏州,你且跟着他去那边。路上顺畅,年节前就会到。”
“魏州?可我不打算去了。”冯依依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冯宏达为何突然去京城?他在京城并无买卖。
冯宏达笑笑:“孩子气,前几日说去的也是你。我已经给你婆母寄了信,明日你们就走。”
冯依依抓上冯宏达的手臂,脸上生出不安:“爹,你是不是有事?”
正说着,娄诏也走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