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军所内。
何田与苗猛二人坐在帐里两旁说话,屋内还有几人,都是二人的心腹。此刻桌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正是潘亮写给他们的。
二人说话间,外面忽有一名探子前来通报。何田道:“让他进来。”
“军主,”探子进屋后道,“建康传来消息,梁家长女已经出发了!”
何田与苗猛二人对视了一眼。
按照南齐的编制,军队的最小单位是队,每队两百人,由队主、队副统领。队以上为幢,若干队组成一幢,长官为幢主、幢副。军则是最高建制单位,一军约两三千人,主将为军主,副将为军副。
郁州共有两支驻军,军主正是何田、苗猛二人,此二人都是潘亮旧部。
何田问探子:“她带了多少人出来?”
探子道:“约有一百来人。”
“这么多?!”何田诧异地皱眉,苗猛则烦躁地啧了一声。他们当然希望梁阑玉带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梁阑玉是只身前来,这样等人到了直接把人一软禁,他们便可接着奏乐接着舞。
可现在有一百多人,就有些麻烦了。
何田自嘲道:“看来那梁司空为了吃下咱们,可下了血本呢。”
苗猛往地上啐了一口:“下血本?那就让他血本无归!”
就在前两日,他们收到了潘亮的来信,信中让他们给梁阑玉来个下马威,最好能把梁阑玉吓唬得直接辞官回家。
其实就算没有潘亮的信,他们也不打算乖乖听这位新都督的话。
——这些年他们在郁州可惹下不少烂摊子。来个跟他们齐心的,势必能帮他们遮掩着,让摊子继续烂下去。可来了个不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长官,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丢官还算轻的,弄不好连脑袋也保不住!所以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架空梁阑玉。
而且撇开派系之争,他们两人都早过了而立之年,让他们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女子俯首称臣,也让他们膈应得睡不着觉。
何田看向苗猛:“怎么说?还照先前的计划办么?”
“当然!”苗猛道,“一个臭黄毛丫头,我倒要看看她的胆量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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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有多珍贵。这句话很符合梁阑玉眼当下的心境。
在穿越之前,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汽车到底是多么伟大的一项发明!如果现在老天爷能够再给她一次拥有汽车的机会,她愿意会为所有参与发明汽车的科学家们建造一座寺庙,日日夜夜为他们上香,以表达她的感恩之心。
虽然这年头也有马车可坐,可在颠簸的山路里,马车的乘坐体验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她在车里坐了一个时辰,五脏六腑都快颠错位了,索性下车用自己的双腿走路。
“大姑娘。”陆春从不远处跑回来,“我问过了,大约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姑娘可累了么?需要歇歇么?”
“不用。”梁阑玉摇头,“我不累,继续走吧。”
其实她的身体一点都不累。毕竟从小习武的身子骨,就是现在立刻让她去跑马拉松都没有问题。可今天已经是她从建康出发的第五天了,走了整整五天,她连一个江苏省都没出。按照这效率,她得浪费多少人生在路途上啊……
身体不累,但她心累。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看路的探子回来了,向梁阑玉禀报道:“都督,前方有迎接咱们的人。”
“哦?”梁阑玉马上来了精神,问道,“有多少人?领头者是谁?”
“回都督,共二十人,两位领头人自称是郁州军的龚军副与王军副。”
再走不多远,前方果然出现一座亭子,正如探子汇报的那样,亭子里有二十人正候着。见梁阑玉等人到来,那些人连忙迎了出来。
双方见面后,按照规矩,先派出使者交换信物确认彼此身份。两名军副检查完东西无误,先对视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梁阑玉。
见来人真是一个年纪轻轻、相貌秀美的小娘子,他们眼中不免闪过一抹嘲弄与不屑,但那抹情绪转瞬即逝。
梁阑玉视力极好,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神色变化。
两名军副交还印信后,率领众人向梁阑玉行起了大礼:“属下郁州军军副龚印/王华拜见梁都督!”
梁阑玉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梁阑玉打量对面的人。那二十人中,除却龚印、王华二人外,只有四个人是空手佩刀的,看起来像侍卫。其余十几人则全拿着家伙事儿,但不是兵器,而是铜锣、唢呐、梆子、排箫……以及一些她连认都不认识的乐器。
她正诧异间,王华忽然拍了拍手,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铜锣被敲响了!
瞬间,众人纷纷抄起手上的家伙事儿,吹唢呐的、敲锣的、打鼓的都开始了。
“当当啷当锵锵锵!……”
巨大的动静惊起一片飞鸟,方圆几里的鸟雀纷纷向天上飞去,仿佛有人猛地往空中抛洒了一碗芝麻,景象颇为壮观。
梁阑玉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欣赏民乐团的演出,不由为这些乐器的威力感到惊叹:大地都在震颤,她人也跟着颤。这要再多颤颤,刚才被马车颠错位的五脏六腑没准能给颠回去。
“都督,咱们上路吧?”王华弓着腰笑眯眯地说。
“啥?”梁阑玉压根听不清他说话。
王华只好凑得梁阑玉更近了点,扯着嗓字吼道:“咱们上路吧!”
梁阑玉指指规模浩大的民乐团:“不等他们演完?”她还以为这是郁州军给她安排的接风演出。虽然她也很奇怪演出为什么要摆在这郊外的亭子里。
王华和龚印都是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龚印也跟着吼道:“都督,这些人是迎接您的仪仗,给您壮声势的!这样沿途的百姓才知道您新官上任啦!”
这下轮到梁阑玉愣了一愣,恍然大悟:古代的地方官员上任要讲排场,仿佛排场越大地位就越尊贵;另外这年头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报纸,非得敲锣打鼓地喊,老百姓才知道来新官了。
但她不需要这些。让她这么近距离地听敲锣打鼓俩时辰,估计郁州还没到,她耳朵得先失聪。何况她是来管郁州军的,又不是来管老百姓的,何必这么扰民?
于是她做手势道:“停下,我不需要这个。”
“什么?”
“让他们停下。”
王华连蒙带猜加看手势,明白了梁阑玉的意思,连忙让乐队停止了。
他不解道:“都督这是何意?这些乐人不合您意吗?”
乐人们也很惶恐,生怕大官一个不高兴,他们就要挨打甚至掉脑袋。
梁阑玉不以为意:“太闹了,我不喜欢。我喜欢清静点。”
她看到有的乐人瑟瑟发抖,知道他们也是被郁州军征来的普通百姓,想了想,扭头跟陆春交代了两句。
陆春立刻上前,给每名乐人发了几个铜钱。乐人们领到钱,立马不抖了,改为感激地看着她。
王华和龚印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官员上任不要敲锣打鼓的。不过他们完全没往梁阑玉是为了不扰民这方面去想——就这出身,这官位,哪个心里能有个“民”字的?反正他们没见过。
王华心想:这姑娘估计是面子薄,不喜欢被人围观。本来么,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还做这么大官,像什么话?
龚印则想:这梁都督怕是底气不足吧?所以连仪仗都不敢要了,只想悄默默地去上任。
梁阑玉懒得管他们在想什么,只道:“时辰不早,我们边走边说吧。”
众人重新上路后,两名军副就陪在梁阑玉的左右。梁阑玉问他们:“郁州两位军主现在何处?”
王华忙道:“何、苗二位军主本欲亲自前来恭迎都督大驾。奈何军中事务繁多走不开身,还请都督勿怪!”
龚印也接过话茬:“两位军主已命人杀牛宰豕,为都督和诸位随从备好了接风洗尘宴。”
这两人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都表现得非常谦卑尊敬,跟刚才偷偷翻白眼的样子判若两人,宛如人格分裂。
梁阑玉道:“原来如此。”两位军主属于军队的主帅,本来也没必要十里相迎,能派出两位二把手来接驾在礼数上已经到位了。
她又问:“你们几时到的?等多久了?”
王华答道:“我们今日寅时出来,卯时便在此地侯着了。”
“这么早?”梁阑玉惊讶道,“那你们岂不是等了三四个时辰了?”
龚印道:“应该的。万一我们错过了都督的车马,那真是万死难赎其咎啊!”
梁阑玉因为他夸张的语气而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王华又道:“自从得知陛下委命了您为新任都督,我们在郁州整日翘首以盼。知道您要到了,我们这几日都睡不好觉,可算把您盼来了。”
龚印接话:“属实如此,自打单都督不幸亡故,咱们郁州军就像那没娘的小儿,心里始终没个着落。如今您来了,咱们可就有依靠了!您就是位巾帼英雄啊!”
梁阑玉道:“嘴这么甜,早上出来前喝蜜了吧?”
王、龚两人对视一眼,愣没分辨出来梁阑玉这是在夸奖他们还是讽刺他们。
梁阑玉则笑呵呵的。她当然知道这俩人搁这儿演戏呢。不过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耍什么把戏,因此也没有拆穿他们的必要,就当听相声了。
这两人等了一会儿,见梁阑玉似乎是高兴的,又继续卖力地吹捧起来。
一路插科打诨,路走得似乎也快了许多。转眼,军营就在眼前了。
由于郁州有两支驻军,所以军营也分为东西两营。梁阑玉等人先到达西营,西营军副龚印去为梁阑玉一行人办入营的手续,东营的王华也先回自家营地通报。
直到两人离开,一路都跟在梁阑玉身后却找不到机会的刘平赶紧上前和梁阑玉说话。
“都督,那两名军官虽嘴上恭顺,却未必是诚心归服。都督务必保持警惕,不可麻痹大意啊!”刘平担心地劝解道。
这一路上他见梁阑玉被那两人捧得心花怒放,心里简直焦灼极了。在他看来,梁阑玉年少无知,很可能被人哄骗几句就分不清好坏了。他害怕自己的提醒反而触怒梁阑玉,但未免梁阑玉上当,他又不能不劝。
没想到梁阑玉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头:“我明白。多谢刘公提醒。”
她这样的反应让刘平愣住了。刘平疑心她答得那么快是敷衍自己,可稍稍观察,又发现她神情淡漠,与方才路上那副欢喜的模样判若两人,哪像是被人哄昏了头的?
他不免惊诧:难不成梁阑玉那一路上是在配合郁州军做戏?可她涉世未深的一个小女子,怎会有这样的城府……
不多会儿,办完手续的龚印与东营的军主何田一起出来了。
“属下郁州军军主何田,恭迎梁都督大驾!”何田带着数名手下迎上来,给梁阑玉行了个大礼。与军副一样,何田的态度非常殷切,仿佛他早盼着梁阑玉来了。
梁阑玉也将一个亲民的长官形象贯穿到底,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何田:“何军主快快请起。”又对后方人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何田起身后,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梁阑玉。与此同时,梁阑玉也在默默观察他。
何田看起来应该已经有四十岁,个子比较矮小,五官可以用贼眉鼠目来形容。此刻他正满脸陪笑,更加重了面相的奸猾感。
梁阑玉简单观察了他几秒就挪开视线,又望向后方那群人:“这些人是……?”
何田忙道:“是我手下的军官。”
因为今天要拜见新来的首长,所以军中队主以上的军官都来了。
梁阑玉本来就有心要接触军队里的军官,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她不能做得太明显,而且眼下也少了些切入点。因此她简单扫了扫就收回了目光。
何田道:“都督远道而来,想必累了。我已命人腾出营帐,备好了酒食。都督随我去歇歇脚吧?”
梁阑玉笑道:“也好。那就请何军主带路吧。”
还没等她抬脚往里走,何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站在他身后的龚印忽然高声道:“列阵恭迎都督入营!”
只见早已侯在附近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出,迅速列队站成两排,两排人墙中只留出一条约半丈宽的道路。从人群中望过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两旁的士兵全都配刀持剑,面色阴沉,形成了强大的压迫感。
——这简直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小道。
何田弯着腰,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抬手对梁阑玉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梁都督,请吧。”
由长长的人墙夹出的道路最多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而行,这也意味着梁阑玉的甲士不能大量贴身保护在她的周遭。一旦深入营地后郁州军突然发难,梁阑玉的处境就危险了!
站在梁阑玉身后的刘平瞬间冷汗就下来了:郁州军这分明是在给梁阑玉下马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