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坐在台上,调完弦抬头,见到齐刷刷的视线。
评委们看他的眼神,诧异、惊讶,还带着一丝探究。
舞台和观众席有一定距离,钟应只能听到他们激烈的交谈,却听不清他们快速的语调具体在说什么。
于是,他用微笑回应了厉劲秋示意,又向师父点点头。
视线一扫,就见旁边的弗利斯一脸傲慢。
这还是他与弗利斯道别后,再次见到这位富商。
钟应查看资料的时候,时不时会见到弗利斯掌控的珠宝集团,持续纪念解放日,举办公益慈善音乐会。
且不说弗利斯是不是好人。至少,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对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记忆得弥足深刻,比任何财团都要刻骨铭心。
钟应手指轻扣丝弦,觉得那把疑似郑女士的雌蕊琵琶,应该对弗利斯非常重要。
如果不重要,他也不会拒绝别人的观看,拒绝交给艺术乐团。
也许……
它的价值,对于弗利斯来说,远远超过一千万欧。
“小应,好了吗?”
为了打倒维也纳之春,莎拉亲自指挥,期待的看向钟应。
“好了。”钟应乖巧回应,左手按弦,右手悬空等候。
随着她指挥棒轻落,拨响了《同舟共济》的第一个音。
大厅金碧辉煌的室内,在这个极为高亢的音律里,变得愈加辉煌耀眼。
早就做好准备,再听一首哀怨曲调的评委,顿时精神一震,竖起了耳朵。
艺术乐团的演奏,从庄重、严肃的c大调开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一片死难悲惨的天空,更像是和平年代的如洗碧空。
琵琶的旋律,始终领着管弦乐队跳跃。
评委们仿佛不是身在阴暗的战火,而是站在毛特豪森纪念碑下,听着冷静的悼念词。
短暂的辉煌,随着小提琴急促的音符,将一切平静的纪念击碎。
钟应修长手指弹抹剔飞,用琵琶独特的音色,带所有人感受到了刀枪剑戟、枪林弹雨的紧迫。
泠泠弦音,凌驾于一切乐器之上,又完美的融入了管弦旋律。
弗利斯凝视舞台,心中那丝不屑的张狂,都在演奏者指尖翻飞的琵琶弦里,荡然无存。
如果说《凝视星空》令他想起很多。
那么《同舟共济》令他无法去想,只能随着音乐,见到鲜血染就的街道,白雪覆盖的城墙。
还有一声裂帛震撼如枪响,引得他克制不住的惊吓眨眼,仿佛身体失去了温度和力量。
钟应垂眸扫弦发出的响动,正如战火纷飞的奥地利,冰冷冻僵的水流,死寂之中又暗藏了一线生机。
死难者互相扶持,悲苦者相互体恤。
在丑恶的人性里,迸发出伟大的善良,还有消逝于历史长河中不知姓名的反抗者,为胜利发出的哀鸣。
同舟共济,并肩同行……
仿佛他们不是凄苦无助等死的猎物,而是伺机而动灵魂强大的救世主。
只要给一束光,他们就能并肩而起,燃烧成自己的太阳。
钟应曲终画弦,艺术乐团声响渐低。
悠长绵延的回声,荡起了音乐大厅的沉默。
评委们沉默的凝视舞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喉咙哽咽,无法开口。
好像开口都会惊扰到自强不息的亡灵,就会破坏掉他们精心筹谋的反抗。
忽而,难以克制的低声呼吸,掩盖了聆听者的眼眶翻滚的热泪。
被打破的宁静,逐渐泛起了咳嗽和鼻息,还有评委们左右端详、互相推拒,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发声的愚钝者。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在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前都显得匮乏苍白。
因为弦弦乐动,如同亡魂归来,视线坚毅的讲述着他们死前的努力。
他们没有坐以待毙。
他们经历了痛苦挣扎,隐忍不发,借着柔软的指尖,持续不断的在集中营坚硬墙壁上,凿出了一丝希望。
厉劲秋叹息一声,理解所有人的沉默。
他站起来,撑着椅背,说道:“凝视星空,永生铭记,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我知道诸位喜欢我所创作的《凝视星空》,但也如各位亲自听到的那样,这不是应该一争高下的演奏,两个乐团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纪念。”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
完美的篇章,用两首曲子表达了完美的乐思,缺了谁都是空洞的抒情。
评委心中,还惦记着之前厉劲秋的狂妄发疯。
这时候却觉得,疯的是自己。
“难怪你说他是天才……”评委捂住眼睛,笑容都在自嘲。
同行者表示认可,“我以为中国人只会哀怨忧愁的乐曲,想不到《同舟共济》,竟然完全超越了我想听到的哀悼。”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少了任何一首,都不算得完整的纪念。”
这场比试请来的专业乐评人,在震撼的《同舟共济》演绎之下,不敢随便贸然点评。
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同意了厉劲秋的观点——
让他们一起演奏,才是对死难者的尊重。
然而,音乐厅现场达成一致,唯独关键人物不发一语。
评委不得不转身看向一侧的富商,大声提醒道:“弗利斯先生?先生?”
弗利斯皱着眉,微眯着眼,也掩盖不了他的赤红眼眶。
他抬手轻轻覆盖眼睑,抱怨一般出声,“我听得音乐,我也听得懂德语。”
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等着这位犹太商人恢复情绪。
好在弗利斯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直视舞台。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都是我欣赏的音乐团队。”
他的语气真诚,失去了惯有的漫不经心,“我希望纪念音乐会,能够由你们一起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为我的祖父,为集中营的死难者,也为这个世界遭遇过苦难的所有民族,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弗利斯的眼睛,盯着年轻的钟应。
他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了琵琶里的深意,平静、热烈、充满希望的乐思,刺激着他的眼眶,让他克制不住泪水。
这么一把遥远东方的奇妙乐器,在奇妙的中国人手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悟。
仿佛逝去的祖父,在他耳畔讲述过去的故事。
讲述那些苦难的囚徒,如何渴望着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在陌生琵琶响动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幻想——
幻想着回到1944年,或者回到更早的时候,用金钱收买纳粹,救出他可怜的祖父和素不相识的逝者,带他们逃往初春的维也纳。
如此新鲜又深刻的幻想,是钟应带来的。
弗利斯仰头看向舞台,说道:“钟先生,你确实是一位天才,远远超过了我狭隘的想象,你做的曲子非常美,是我从没听过的天籁之音,而你的琵琶……”
他勾起浅淡笑意,“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富商的赞叹,立刻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音乐协会的评委们互相探看,都能见到朋友表情中的庆幸与意犹未尽的赞美。
他们低声和团长们贺喜,又靠近樊成云,仔细打听他那位天才徒弟的事迹。
弗利斯幽幽叹息,红着眼眶看向身边的厉劲秋,承认了作曲家的狠辣。
“你说得对,钟应是天才,维也纳之春的钢琴不行。”
他皱着眉,话语里尽是对连君安的嫌弃。
“一个钢琴家的演奏,竟然比不过一把琵琶带给我的震撼。我实在、实在是——无法认可!”
厉劲秋看弗利斯不顺眼,但他欣赏对方知错能改。
“无法认可就对了。距离音乐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和钟应能把这两首曲子改得更好。”
他的承诺直接带上了钟应,“不要钢琴也行,钟应的琵琶,能够撑得起整场纪念。”
作曲家帮忙决定了一切,很快比赛结果就传到了两个乐团每一个人手中。
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不要钢琴。
维也纳之春的团长得知了结果,还没发出抗议,连君安先冲了出来。
“秋,我是最好的演奏者!”
厉劲秋和钟应正在等弗利斯交出琵琶,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质问,所有人都回过了头,盯着气急败坏的钢琴家。
连君安显然求助错了对象,他居然还在给自己补刀,“你知道我可以一个人完成两首曲子的演奏!”
“对不起,我不知道。”
厉劲秋的残忍,从来不会看场合,“我甚至想问,你到底懂不懂钢琴?”
一句话足够点燃钢琴家的怒火。
“你什么意思?”
他和厉劲秋不熟,团长始终保证他的弹奏,完全符合这位天才作曲家的期待。
却没想到,会直面攻击。
“我没什么意思。”
厉劲秋懒得回答他,虽然想抬出钟应,对他一阵批判,又本能的觉得,不能借钟应去得罪别人。
于是,他委婉的说:“只不过觉得你的钢琴很没有意思。”
始终受到赞誉和追捧的连君安,满脸震惊。
他七岁登台首演,十五年间“天才”“小贝多芬”“莫扎特在世”的称号,不绝于耳,即使是来到维也纳,他依然是最好的钢琴家。
然而,作曲家对他不屑一顾,连身边音乐协会的乐评人都安慰道:“安,你确实是最好的钢琴家,但这次的两首曲子,并不适合钢琴弹奏,所以……”
“厉劲秋特地谱写的曲子,怎么可能不适合钢琴!”
连君安不是傻子,他听得出评委话语中的安慰,可他不需要安慰。
“别说厉劲秋的曲子,就算是艺术乐团的曲子,也适合钢琴!”
他说完,愤怒的往舞台上去。
漆黑昂贵的施坦威安静矗立于台上,似乎琴键还留着他刚才演奏的温度。
连君安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做什么。
因为,钢琴会让他们知道!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钢琴家,愤怒按键,响起的旋律熟悉又陌生。
他演奏的是《同舟共济》。
宏伟庄严的前奏,泛起了独特回声,激得在场听众一阵颤栗。
那不是琵琶勾出的恢弘凌冽,而是琴键敲击出的坚硬铿锵。
瞬间,碧空如洗的天际,飘走了温和的白云,露出了炽热的烈阳。
连君安的演奏,在本该温柔的地方,升起尖锐的刀枪。
在本该沉寂的地方,落出魔鬼的颤抖。
钟应站在台下,听着自己作曲的音乐,变成了钢琴清脆流畅的琴键,却差点找不到应该在钢琴上出现的乐思。
因为他的琴声里没有感情。
流畅的旋律演奏出来的不是演奏者对死难者的怀念,不是对未来和平的展望,不是战火之中苦难人民同舟共济并肩前行的伟大。
而是技巧。
无论是超高难度的颤音,还是他擅自炫技加入的三整音这样魔鬼的音程,都让钟应感到诧异和抗拒。
钟应不懂得什么深奥的乐理,他只觉得,连君安弹奏的曲子非常陌生。
如果说厉劲秋一直强调自己钢琴很烂,那么在钟应听来,连君安甚至不如厉劲秋。
全场都震撼于连君浩独特的演奏技巧之中。
评委们的耳朵,经历了另外一种独特的《同舟共济》,在更为强烈的战争里,饱受摧残和折磨。
连君安的技巧,无疑是最好的。
他绷直了小臂,沉浸在疯狂的演绎里,随着音符晃动着身体,倾注了毕生功力。
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似乎全都被他同时奏响。
整个音乐大厅都回荡着他创造的天罗地网,没有人可以挪动半步,逃出生天。
一首曲毕,连君安十指滑过钢琴,奏出了缓和的尾声。
他站起来致意,争锋相对的强调道:“秋,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钢琴家!”
厉劲秋皱着眉站在那里,终于从折磨中活了过来。
他发誓,如果连君安弹的是电子钢琴,他肯定是抬手拉闸限电让对方快滚的第一人。
可惜,连君安丝毫没有意识到厉劲秋的排斥,见他迟迟不说话,顿时得意起来。
“我是最适合演奏《凝视星空》和《同舟共济》的人。”
厉劲秋感受到极大的冒犯。
他冷言回答:“就算地球上的钢琴家都死光了,我也不会选你。”
他宁愿自己弹!
连君安显然低估了厉劲秋说真话的杀伤力。
他面红耳赤,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什么?”
厉劲秋双手环抱,紧紧盯着钢琴,说道:“如果不是你们团长坚持不肯换掉你,今天也不该让你演奏《凝视星空》。你没发现,我只来过一次排练吗?因为,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把钢琴部分完全删掉,免得污染听众的耳朵。”
他唯恐这人受刺激一般,好言好语的劝解道:“不要再弹了,连先生,不要让我恨上钢琴。”
音乐协会永远都想为厉劲秋无声鼓掌。
再尖酸刻薄的乐评人,跟这位天才作曲家一比,都变得如此的温柔克制。
维也纳之春的团长面上无光,赶紧低声说道:“安,这只是一次纪念音乐会,你没必要这样。”
“来吧,孩子,你依然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奏者。”
团长如斯温柔。
连君安更受打击,他凭借着实力站在舞台,却被厉劲秋弄得好像一个关系户,在乐团里赖着不走。
他无法承认这样的事实。
连君安一身骄傲,顺风顺水,还没在傲慢的作曲家身上遭受如此侮辱。
即使厉劲秋让他不要再弹钢琴,连君安也坐回了琴前。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倚仗、唯一的武器,他需要更加深邃、悲伤、充满希望的曲调,去挽回残酷作曲家的心。
连君安坐在钢琴前沉默许久,终于,他重新抬起了双手。
厉劲秋马上皱起眉,捂住了耳朵。
他发誓,这家伙再来一次三整音的魔鬼音乐或者三重颤音,他这辈子就永远不写钢琴声部,让钢琴见鬼去吧!
然而,连君安的按键柔和、低沉,琴键传出来的乐曲独特。
哪怕是指缝间泄露的朦胧音调,都引得厉劲秋诧异仰视,对连君安大为改观。
这是一首独特的音乐。
陌生的、动人心弦的声音,从第一个琴键按下,就慑住了所有人的心魄。
它悲伤、低沉、凄婉。
又阳光、乐观、积极。
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得胸口沉闷如阴天雨后,又眼前豁然似正午骄阳。
不止是音乐协会、作曲家,连钟应都视线诧异,盯紧了连君安每一次按键。
那些跳跃在琴键上的音符,好像天生具有灵性,始终缠绕着连君安的指尖,为他编织出了一首举世无双的乐曲。
你不能说它悲伤,也不能说它积极。
它跳出了音乐的一切定义,虏获了所有人的心。
连君安平静弹完。
琴声刚刚消失,就传来了厉劲秋惊喜的声音。
“它叫什么?”
连君安转头,满意见到作曲家的专注。
他礼貌的回答道:“它没有名字,是我即兴演奏的曲子。”
“秋,也许我的钢琴存在一点点缺憾,但我可以练习。像即兴演奏一样,发挥出我的优势。”
厉劲秋沉默犹豫。
他甚至觉得,让钟应弹奏钢琴都比连君安弹得好,又实在是舍不得刚才那段即兴演奏。
它太美了,美得和钟应的作曲恰如其分。
逝者的凄凉与生者的希望,都凝练在了短小的即兴之中,还藏着他暂时没有领会到的深意。
厉劲秋还没说话,钟应却动了。
他顾不得师父平日严肃的叮嘱,遵从内心的走上舞台,站在距离钢琴一步之遥,声音清晰又坚定。
“这不是你的曲子。”
钟应能够感受到连君安技巧与曲子情感的割裂,“它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