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厉劲秋指尖轻按,温柔明亮的音符跃于耳畔。

“完整的乐章应当有不同的主题,而每一部分主题,都应该根据乐曲的需要,给管弦组确定不同的调性。”

他修长的手指弹奏了一串优雅的旋律,声音却严肃得像教导处主任。

“这是降b大调,适合欢快、明晰的主题,类似于我创作的原版《金色钟声》,它可以用在尾声的小号部分。”

然后,他又弹奏出一串钟应觉得耳熟的旋律。

“这是c小调,是悲怆、黑暗的调子,如果你曾听过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就应该熟悉它经典的第一乐章,也可以说,它就是你弹奏过的《战城南》。我建议你把它定给钢琴,当然,如果你会选择钢琴的话。”

随着厉劲秋指尖轻转,琴房低沉阴郁的音乐,变为了喜悦般的欢笑,驱散了刚才的阴沉。

“这是d大调,一般我们听到它就会想起欢快的海顿,你知道海顿吗?我最喜欢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就是他的作品。虽然它不适合你的作曲,但是依然可以在单簧管部分进行体现。”

钟应坐在一旁,安静的去记住厉劲秋的指法,用心感受不同调性之间的区别。

厉劲秋不算什么兢兢业业的基础老师,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讲述着他认为钟应可以掌握的知识。

几首曲子下来,厉劲秋迅速又熟练的给予了钟应建议。

从作曲配器,到各个声部的定调,都讲得十分全面,几乎就是在帮钟应创作。

钟应认真记下,发现厉劲秋对自己的钢琴技术,怀揣着强烈的不自信。

于是,他特别真诚的夸奖道:

“其实你弹得很好听。”

“那是你不懂钢琴。”厉劲秋不高兴的停了手,琴声戛然而止,他微眯着眼睛端详他的临时学生。

说好的不能昧着良心,怎么刚开课就来夸他了。

厉劲秋犹豫片刻,皱着眉说道:“我没什么天赋,弹奏出来曲子都是痛苦不堪的噪音。如果不是教你,我根本不想弹。”

钟应心中满是诧异,意识到厉劲秋的不自信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谦、不好意思,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确实不懂钢琴,但他从小学琴,懂得音乐。

钟应能够听出来,厉劲秋喜欢快乐明晰的调,抗拒悲伤阴沉的调。

厉劲秋弹奏海顿的时候,快乐得由内而外,从灵魂焕发出欣赏。

弹奏贝多芬的时候,手指按键变得僵硬谨慎,小心翼翼,唯恐亵渎经典。

也许只有降b大调的金色钟声,是他弹奏得最为得心应手的作品。

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

钟应不明白厉劲秋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可他仍是乖巧点头,说:“我明白了。”

厉劲秋见到临时学生服从命令,勾起唇角,拖长腔调“嗯”了一声,重新端起好教师的架子。

“像你刚才用琵琶弹奏的旋律应该是——”

他正要按响黑白琴键,忽然厉声提醒道:“不准夸我。”

钟应眨眨眼,泛起笑容,当场发誓,“保证不夸!”

厉劲秋满意了。

他修长手指利落按下琴键,将琵琶弹奏的纪念曲,毫无压力的转换到钢琴之上,流畅得没有任何的阻滞。

无论他如何说自己的钢琴差劲,钟应都能随着琴键清泠的声音,感受到属于厉劲秋的思考。

战争、死亡、希望,三个词汇成为了钢琴旋律里紧扣的主题,甚至演绎出了西方乐器才能展现的细腻与辉煌。

厉劲秋弹完,站起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过旁边的空白谱纸,把弹奏的时候想到的重点画了出来。

“这段旋律,我建议再快四分之一拍。”

“还有这一段,我希望可以做出这样的调整。”

“更重要的是,琵琶和西方管弦乐器差别太大,我想了想,到第二主题部分,琵琶可以稍微更突出一些。”

凌乱如鬼画符的音符,延展在五线谱上。

钟应一个符号都看不懂,只能用厉劲秋弹奏过的琴键指法去和墨点一一对应,努力去懂厉劲秋的意思。

厉劲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笔尖流畅的墨痕,成为了五线谱上潦草凌乱的音符,带着休止、颤音、波音,形成了独特的秋式风格,创作出了非一般人能够领悟的神奇乐谱。

他挥笔而就,拿着简略版乐谱,回到钢琴,交给钟应。

“好了,照着弹弹。”

钟应沉默接过来,扫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五线谱。

很好,他这才知道印刷体有多么重要,如果真的按照乐谱来弹,他首先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学好五线谱,才会看不懂天才作曲家的音符、标记。

但他依然将谱子好好摆在谱架上,坐在钢琴前,不动声色。

因为,他记得厉劲秋每一个指法,每一个转音,只要完完全全的模仿厉劲秋——

钟应弹奏出前奏。

厉劲秋嫌弃的说:“你手指怎么这么僵硬?别学我,我指关节不灵活。”

钟应放松手指,跟着弹奏了下一段旋律。

厉劲秋双手环抱,极不满意,“我在谱子上标记的十六分音符,弹快点,再快点,再快四分之一拍!对,是这样。”

钟应在厉劲秋的亲自挑剔下,顺便把他模仿的指法纠正了个彻底。

也许只有身边的厉老师,皱着眉严肃表示“这里弹得不对,应该这样那样”,钟应才意识到……

厉劲秋给他演示的时候,偷工减料!

完整版全写在没人认识的五线谱上了!

幸好,厉劲秋足够敬业,几乎手把手的教钟应,终于带着他理顺了整个曲谱。

最后一段余音渐渐消散在钢琴房,严厉的作曲家才满意道:

“你确实是个天才。你演奏曲子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情感,足够打动所有人,也足够征服音乐协会。”

虽然面前的曲谱潦草,但钟应已经大致知道了各个声部需要的旋律。

他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仰头看身边站着的厉劲秋。

“那你呢,有想到怎么给维也纳之春作曲吗?”

“当然。”

厉劲秋笑容温柔,顺势坐了下来。

他不再抗拒触碰钢琴,抬手即兴演奏。

演奏的是钟应讲述的故事,更是他深刻思考后的灵感。

钢琴的音色温和宁静,仿佛在追溯一段淹没在时光中的历史。

旋律深邃广袤如星河,和声敞亮澄澈如明月。

厉劲秋即兴演奏的乐曲寂静肃穆,宛如人们站在纪念碑前,感受凌冽的寒风,为逝者默默哀悼。

这是和钟应的作曲截然不同的思绪,又美妙的完善了钟应作曲中的哀悼与沉思。

即使厉劲秋采用了最朴素的演奏方式,乐曲也流畅得令人随着琴声回到那段历史。

钟应能够感受到他澎湃的感情。

哪怕一些转音刻意奇怪,也无可否认的是,他倾尽了自己的思绪,灌注了全部的期待。

让人在苦难深重的音乐里,见到战火中无辜的百姓,感受到失去家园、危在旦夕的沉痛。

一段旋律结束,厉劲秋低声说道:“我叫它‘凝视星空,永生铭记’。”

琴声消散之后,他又弹奏了钟应作的曲子。

“而它,则是‘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两个竞争对手的乐章,竟然完美的联系在了一起,各自独立,又展现出了更加宏大广博的乐思。

厉劲秋轻松的弹奏完毕,笑着看向钟应。

他说:“在我眼里,这场音乐会不应该存在竞争、更不该是什么比赛,而是维也纳之春和艺术乐团作为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携手为毛特豪森集中营死难者,送去的哀思与纪念。”

厉劲秋说自己没有天赋,在钟应眼中,他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

他对音乐的创作,超过了单纯的炫技、炫耀,而是直白坦诚的为这个世界送去善良与美好。

钟应想出声夸奖他,又默默想起了作曲家三番五次的警告。

于是,他抬起手,为厉劲秋鼓掌。

空荡的琴房,回荡着钟应认真的掌声。

厉劲秋唇齿微张,想要皱眉呵斥,又见钟应专注看他,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你真是……”厉劲秋找不到形容词。

“我是真心的。”钟应一脸严肃,“很认真的觉得,你做的曲子非常漂亮,弹奏的钢琴超级优雅,你是天才!”

钟应的天赋令他叹服。

可他欣赏的天才,却称赞着他这个庸才,仅仅是因为一首曲子。

厉劲秋轻哼一声,再次端起教师的严厉风范。

“不要瞎说。”他抬手捉住钟应手腕,制止了持续不断的掌声,“别鼓掌了,手不痛就来把其他声部的曲子写了,我很严格的!”

这可能是厉劲秋最快乐的作曲经历。

维也纳之春的《凝视星空》,还有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在琵琶与钢琴的配合下,成为了完整的乐章。

潦草而混乱的音符,清晰落在五线谱上,记录着他们的共同努力。

两位沉浸在音乐之中的悼念者,心里想到的是战争的残酷与人类的伟大。

未来还会有愿意向难民伸出援手的仁义之士,可他们再不希望出现相同的悲剧。

厉劲秋弹奏钢琴,钟应弹奏琵琶。

两个人完美的合奏结束,一向骄傲的作曲家,在琴房余韵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沮丧。

他按着琴键,发出单调的声响,由衷感慨道:“你这样的天赋,不弹钢琴太浪费了。”

钟应抱着琵琶说:“我学得很快的,你教我的钢琴,以后我有机会也可以弹。”

钟应像是一个讨老师欢心的好好学生,许下了承诺。

害得厉劲秋惜才之心爆炸,教学浓厚,连平时讨厌的弹钢琴,都变成了一种独特享受。

甚至还想多教一点儿,让这位天才学生能够走向更高的平台。

“那我再教你一首,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的成名之作,你只要弹奏它,所有人都拜倒你脚下。”

厉劲秋满怀热情,“12varia体onson‘ah,vodirai-jeaan’,k265/3”

在钟应一脸茫然,充满好奇的视线里,厉劲秋得意地按响琴键,弹奏出人尽皆知的旋律。

“人们又叫它,小星星。”

一首莫扎特的成名曲,结束了厉劲秋的教学。

敬业的作曲家,带走了《凝视星空》的谱子,前往维也纳之春。

而钟应则拿着《同舟共济》,寻求艺术乐团的帮助,把潦草不清的乐谱,变成清晰的印刷体。

音乐协会给予的时间足够充分。

距离解放76周年纪念日还有两周的时候,他们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举办了一场内部乐评会。

音乐协会的专家评委,常年在乐报上指点江山的乐评人,还有优秀的指挥、作曲家一一列席。

樊成云和厉劲秋坐在一旁,作为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相关者,不参与评分决定。

来得最迟的,是发起这次纪念音乐会的富商——弗利斯。

他穿着浅银色西装,正式的着装确实非常重视这场比拼。

弗利斯走进大厅,和各位专家评委致意之后,竟然径直走到了观众席的一侧。

他和樊大师礼貌握手后,径直对厉劲秋说道:“感谢厉先生愿意为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纪念日作曲。”

“嗯?”厉劲秋对他的偏见,持续保持在暴发户上。

忽然得到了示好,厉劲秋都觉得奇怪。

“弗利斯先生听过我的乐曲?”厉劲秋偏头看他。

“是的。”弗利斯笑着与他握手,“厉先生擅长中国乐器和交响乐的结合,创作出来的乐曲我听过许多次。”

随即,弗利斯低声说道:“您的乐曲绝对是最好的,我相信大家有所判断。”

厉劲秋喜欢别人对他作曲的夸奖,然而,他不喜欢这家伙根本还没听过钟应的曲子,就来谄媚恭维。

他皱着眉冷笑,不置可否。

待在维也纳的时间,足够他弄清楚这场比赛举办的来龙去脉。

这位为富不仁的商人,一千万欧买下琵琶,准备把琵琶拆成木板。

艺术乐团强烈谴责之后,他为了找个台阶下,才说要举办纪念音乐会,还专门找到了艺术乐团的死对头。

其心可诛。

厉劲秋作为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自发站在了钟应这边,并不打算搭理弗利斯。

可惜,这位商人似乎要表达支持维也纳之春的决心,顺势坐在了厉劲秋的旁边,让他避无可避。

原本坐在评委席一侧的厉劲秋,因为弗利斯,瞬间变成了整个音乐会的焦点和核心。

就连樊成云都笑着说道:“看来弗利斯先生确实喜欢你的作曲。”

厉劲秋面对大师,总是不好随口就来。

他保持着晚辈的礼貌,正襟危坐,无比自信,“等他听完钟应的作曲,他就会像墙头草一样喜欢钟应。”

很不给弗利斯面子。

音乐协会重视专业意见,同样尊重弗利斯的选择。

他们给了艺术乐团一个机会,可弗利斯最终要坚持选择维也纳之春,他们也会顺从于弗利斯的要求。

不仅是因为维也纳之春是优秀的乐团。

更因为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是厉劲秋。

琵琶和西洋乐的合奏,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作曲家。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维也纳之春终于登上舞台。

指挥、琵琶、管弦乐队陆续登台。

最后登场的钢琴家,身穿燕尾服,故作姿态的向台下致礼,得到了弗利斯热情的掌声。

只可惜,厉劲秋只给了对方冷漠。

他提出了好几次更换钢琴演奏者,都遭到了团长的严肃拒绝。

理由很简单,这位演奏者是著名钢琴家于美玲的儿子,连君安。

连君安七岁登台,弹得一手极好的贝多芬,技巧无可挑剔,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演奏者。

厉劲秋盯着连君安坐在钢琴前,只觉得团长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什么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演奏者?

明明钟应弹得都比他好!

全场只有厉劲秋感到不满,维也纳之春的《凝视星空》,在他沉默的不满之中,扬起了指挥的手腕。

钢琴的澄澈声音,奏响了第一个音符,流淌在音乐大厅的忧郁,挑起了所有人的思绪。

仿佛听众身处的不是辉煌的音乐厅,而是无尽旷野。

稍稍抬头,就能见到奥地利上空的银河,点缀着亿万繁星。

这片美丽的土地,有艺术、有音乐、还有悲惨的死难者。

生者对他们的怀念、哀伤,能够挑起灵魂的波澜,在钢琴、琵琶弦、提琴的合奏中,让人为之泛起泪水。

连君安无疑是这场演奏最为出色的音乐家。

他时而敲出难以平息的悲痛,与琵琶清泠旋律完成漂亮的上行。

时而保持着安静的沉思,让听众在他带来的紧张中得以喘息。

在乐曲终章,他甚至弹奏出技巧极为艰难的三重颤音,为众人凝视的星空,画上了完美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出了音乐的魅力。

评委席沉浸在乐曲展示的深邃乐思之中,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喟叹。

“这只曲子太棒了,即使钢琴比琵琶更抢眼,我也非常喜欢它!”

“天籁之音,我毫无疑问会支持他们纪念死难者,这世上找不到比《凝视星空》更适合在76周年纪念日奏响的乐曲。”

即使是专业乐评人,都无法从维也纳之春的交响曲里挑出错漏。

哪怕他们的琵琶成为了伴奏、成为了陪衬,也无法阻止那架奇妙的钢琴,摄住他们的心魄。

“厉先生,您果断没有让我失望,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弗利斯发自内心的赞叹,“您是个天才!”

“不要还没听艺术乐团的演奏,就夸下海口。”

厉劲秋的语气,仿佛弗利斯夸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对手。

评委们诧异看他,一时之间还以为厉劲秋不是维也纳之春的作曲人,而是艺术乐团的。

“秋,你对自己总是很严格,但我们确定,你值得接受任何赞美!”

“赞美?”厉劲秋冷笑以对,“我记得音乐协会定的主题,是用琵琶弹奏纪念曲。”

他抬手示意舞台,“琵琶呢?”

作曲人亲自挑错,比任何乐评人都更加无情。

“我没有听到一位音乐家对死难者的纪念,我只听到了钢琴不知羞耻的炫技。”

大厅一片寂静,越发觉得厉劲秋不可理喻。

“我觉得钢琴弹奏得非常好。”

“也许连君安太年轻了一些,表达不了纪念日的沉重,但我觉得他发挥得足够完美。”

只听过不完美乐曲的专家,对不完美表示满意。

而唯一一位听过完美乐曲的厉劲秋,怎么看连君安怎么不顺眼。

“对,钢琴很美。但这不是我要的乐思,也不是我想表达的主题。”

厉劲秋没法直白表达他的遗憾,他只能说:“希望各位听完艺术乐团的演奏,再出声点评,不然会显得你们很不专业,也很可笑。”

他的话着实震撼了评委们。

他们只觉得厉劲秋一如既往的发疯,说话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连自己的曲子都嫌弃!

就连弗利斯都不屑的表示:“可我听说,艺术乐团的作曲人,是那个年轻的中国人。他懂什么作曲?”

厉劲秋顿时爆发出老师维护学生的怒火。

他嗤笑道:“这只能说明你见识太少,根本不懂得优秀的作曲需要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才叫优秀的演奏。”

弗利斯微眯着眼睛,仿佛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这位作曲家不是善茬似的,似笑非笑的看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维也纳之春已经退场,舞台上忙碌着艺术乐团的幕后。

他们摆放着乐谱架,为了待会的演出做着简单的准备。

钟应一身郑重的黑色衬衫西裤,简单的融入了艺术乐团,又因为他怀里的红木琵琶,显得突兀异类。

在西方交响乐的领地,维也纳之春以钢琴为主,琵琶伴奏的决策,更适合西方人音乐的习惯。

但是,厉劲秋微眯着眼睛,扬起下巴,傲慢的去看偏心维也纳之春的弗利斯。

“我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根本没见过天才。”

厉劲秋抬手指向正在调弦的钟应,笃定的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