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第二天的乐报新闻,翻开就能见到莎拉愤怒的表情。
她漂亮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凶残的瞪着,怒斥着弗利斯为富不仁。
甚至连新闻的标题都直接引用了她的原话——
弗利斯,糟蹋乐器,艺术的罪人!
这样的新闻,在热爱音乐的维也纳引起轩然大波。
莎拉的斥责获得了众多音乐家支持,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音乐家表示: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弗利斯的做法令人愤怒。
当然,这个“支持”是报纸上写的。
钟应翻看着乐报,对记者们的效率叹为观止。
他们不仅配上了莎拉照片,还将唐代琵琶的照片列在一旁,详细的阐述了这把伟大又历史悠久的乐器,即将在弗利斯手上遭遇什么。
在他身旁,奥地利艺术乐团团长鲍勃,已经崩溃地挥舞着报纸,痛苦的说道:
“莎拉,弗利斯好歹是我们乐团的资金提供者,你说话应该看看场合,委婉一点。”
“我没有错!”莎拉大声反驳他,“弗利斯就是个混蛋!”
说着,她看向钟应,寻求支援,“小应,告诉我,那把琵琶有多珍贵?”
钟应收起报纸,立刻回答道:“它是唐代制成的弹拨乐器,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
“一千多年,鲍勃。”
莎拉声音痛心疾首,“维奥当小提琴拍出两千万美金,它也只是1741年的乐器,才不到三百年。一千年啊,鲍勃!”
鲍勃一边心疼乐器,一边心疼金主,纠结的妥协道:“好吧,一千年!该死的一千年!”
“我不管了,让弗利斯自己去解决那些讨厌的记者吧。”
等团长离开,钟应才悄悄拿着报纸,好奇的问道:“张姐,你觉得弗利斯会怎么办?”
莎拉回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会开个新闻发布会。”
事实证明,莎拉真的非常了解弗利斯。
乐报报纸发售当天晚上,这位有钱的商人就召开了一场隆重的新闻发布会,如同作秀一般亲自登台。
“朋友们,我不知道莎拉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神情郑重,语气悲伤,“但我保证,我绝不是什么钱多得没处烧的恶棍,我是一个好人。”
“我拍下那把琵琶,并不是为了毁掉它,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纪念日,做出我应有的贡献。”
“无论我是作为一个犹太人、还是作为一个奥地利人,我都会永远记住这个伟大又幸运的日子。”
“所以,我将邀请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用这把唐代琵琶,为集中营解放76周年,奏响哀悼曲。”
弗利斯的话,原封不动印在了报纸上,仿佛是他和莎拉的对话。
钟应翻开奥地利的乐报,就像在看奥地利人的连续剧,精彩不断,还能连上剧情。
“为什么他要用琵琶给集中营解放演奏?”
钟应诧异无比的问师父,“他是民乐爱好者吗?”
“也许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樊成云翻看报纸,他一直在想办法再联系弗利斯,但这位商人仿佛知道他会寻求别的途径,竟然完全拒绝了全部的会面。
报纸上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讨论,远远超过唐代琵琶。
因为那是奥地利人的历史伤痛,超过二十万的犹太人和无家可归的人,都被残忍的抓了进去,多数失去了生命。
无论是纪念解放,还是旧事重提,都泛着悲伤与沉痛。
他叹息着放下报纸,看着钟应。
“这个人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推断,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并不认识我,才会说出听过我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的话。”
钟应也这么觉得。
因为师父并没有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弗利斯却说得十分肯定。
钟应和樊成云已经不指望能够从弗利斯身上获得消息。
但莎拉无比高兴,给他们打来了电话。
“太好了,弗利斯竟然真的回心转意了。”
她保证道,“只要他将琵琶送到乐团来,我会立刻通知两位。”
莎拉语气非常乐观,钟应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毫无疑问,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必定艺术乐团。
可弗利斯的态度,怎么想都不像按照常理出牌的慈善家。
果然,第四天,钟应再翻开乐报,看到了维也纳连续剧的后续。
弗利斯与“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维也纳之春”的团长,亲切握手。
照片清楚明晰的刊登在报纸上,还写出了他叮嘱维也纳之春,一定要为琵琶挑选合适演奏者的殷切期望。
钟应的报纸还没读完,就听到了莎拉高亢的怒吼——
“那不可能!”
莎拉大声质疑,“维也纳之春不过是成立区区四十年的小乐团,凭什么被称为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鲍勃同样气愤,“我就说你不要得罪弗利斯!他肯定怀恨在心,故意要这么做,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两位团长的话,瞬间得到了全体排练成员的认同。
“团长,我们不能忍受弗利斯的胡乱吹捧,艺术乐团才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我要去和维也纳之春决斗!他们的小提琴手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怎么可能比我更优秀。”
“要知道,当初维也纳之春给我发出邀请,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我不允许他们自称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没想到,会见到整个乐团群情激愤的样子。
他和师父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看到的不是乐团排练,而是乐团起义。
“师父,这怎么回事?”
钟应对艺术乐团知之甚少,求助身边人生经验丰富的导师。
樊成云听他们吵吵嚷嚷,思考片刻,说道:“艺术乐团跟维也纳之春有矛盾。”
钟应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得出来。
樊成云皱着眉,又说,“这矛盾还不小。”
钟应惊讶的看向师父,怀疑师父也不知道。
“不如我们问问?”钟应提议。
樊成云点点头,扬声问道:“莎拉,你们和维也纳之春熟悉吗?”
“那当然!”
莎拉掷地有声,表情铿锵坚毅,声音响彻音乐厅——
“我们获得奥地利音乐剧院奖的次数,远远超过维也纳之春,我们才是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钟应听出来了,矛盾确实不小。
一句熟不熟的问话,都被莎拉抬出奖项自证,狠狠踩踏维也纳之春,足见弗利斯这一招的精准狠辣。
之前出于礼貌帮忙的乐团,已经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们甚至排练不下去了,成员都在等待着团长和副团长为他们的荣誉出头,纠正弗利斯和乐报的错误观点。
琵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待在维也纳,每天翻开乐报,都能感受到这个国度对音乐的认真和热情。
“最优秀”的1称号,竟然不仅仅是艺术乐团的痛点,还是音乐协会、音乐学院轮番上阵讨论的热点。
他们在报纸上,根据弗利斯自行敲定奥地利音乐王座的行为,学术的讨论商人是否在用金钱腐蚀艺术,用金钱潜移默化高贵的音乐。
每一天,钟应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连续剧的迭起,感受维也纳热闹的人文气息。
他无数次看到熟悉的乐评人,逐个列出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优劣,认认真真的评选着心目中“最优秀”。
暗潮汹涌的一场混战,再也没有人关心什么琵琶。
都在争论“高贵的音乐究竟由谁来评判”。
钟应思考片刻,问道:“师父,我去跟弗利斯谈谈?”
“怎么谈?”樊成云完全不赞同,“现在他好像一个柴火垛,你敢去找他,他就敢拿你点火。”
师父说得有道理,就凭乐报上唇枪舌剑的明争暗夺,他都能感受到背后的推波助澜,不断挑起音乐人的关注,并且愈演愈烈。
恐怕弗利斯功不可没。
他想了想,又悄悄说:“那我们去找维也纳之春?”
“哈哈。”樊成云满脸写着纵容,赞许着小朋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去吧,你想被莎拉逮着数落教育的话,去吧,我不阻止你。”
钟应想了想,还是算了算了。
莎拉已经为了一个头衔,愤怒得集结大军,要讨伐维也纳之春,来场音乐家和音乐家的决斗了。
他敢投靠维也纳之春,绝对会被莎拉当做叛徒,承受艺术乐团全体的谴责。
终于,乐报连载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恩怨情仇一周后,莎拉带回来了好消息。
“在音乐协会强烈要求下,弗利斯终于妥协了。”
莎拉仿佛打完一场胜仗,浑身散发着战争女神的光辉。
“他希望我们和维也纳之春公平争取参与纪念音乐会的机会,以自己的特长,为死难者谱写琵琶为主角的纪念曲。”
一把琵琶,决定了一场纪念会。
等到音乐协会评出了最适合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纪念日的曲目,再来确定唐代琵琶最适合的演奏者。
明明与西方音乐毫不相关的乐器,顿时成为了两大乐团争夺目标。
莎拉眼睛放光,握住了樊成云的双手。
“即使不为了木兰琵琶,我们也要拿出最好的表演。”
音乐人的名誉之战,绝不会轻易妥协,“樊大师,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樊成云默默抚下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双手,然后转身把钟应推到了前面。
“我对琵琶一窍不通,让我的徒弟想想办法。”
莎拉对樊成云的信任,立刻变成了对钟应的期待。
“你一定可以给我们带来最完美的曲目!”
钟应:……
钟应确实会琵琶。
他会的是遗音雅社全部的乐器,也会遗音雅社有记载的乐谱,还有现代流行的五线谱,以及最基本的西方交响乐知识。
但他不会编曲,更不会指挥着整个乐团,去完成一场事关荣誉的演奏。
然而,莎拉不管。
她认真的说道:“因为这次音乐协会定下了主题:用琵琶纪念死难者。”
“无论是我们,还是维也纳之春,都没有和琵琶合奏的经验,所以我们需要融入中国民乐的特点,谱写适合纪念死难者的乐曲。小应,毛特豪森集中营同样有中国人遇难,难道你不想为自己的同胞,奏响来自中国的乐曲吗?”
钟应压力极大。
他不仅要捡起疏于练习的琵琶,还要肩负起作曲重任。
76周年纪念还有一个多月,钟应作曲经验一片空白,可是莎拉无比信任他。
因为,樊成云信任自己的徒弟,莎拉信任樊成云。
作曲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太难了。
钟应不得不大量查阅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对他而言尤为陌生的残酷历史,随着书页冲击着他的神经。
那把可能属于郑婉清的木兰琵琶,成为了他关心犹太人命运的动力。
但是渐渐的,他饱受了悲惨历史与人性丑恶的折磨,思绪里想到的不再只是琵琶。
改造为纪念馆的毛特豪森,记录着纳粹的罪行。
而这罪行不仅仅是对犹太人犯下的,也是对无家可归者以及至少五名中国人犯下的。
纪念碑上记录的中国人,却连名字、性别都无法完全确定,更谈不上家属、故乡、身世经历。
这也恰恰表明,他们也许并不是全部的中国死难者。
钟应懂得苦难深重的历史,他的灵魂与毛特豪森的死难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以至于梦境里都是硝烟炮火、哭泣悲鸣,彻夜难眠。
他翻身起来,窗外天光大亮,脑海里回荡着清晰的旋律。
给他一张琴、一把琵琶,他都能完整的演奏出来,可是,这不代表他能准确的谱写自己不懂的钢琴、小提琴的曲子。
空白的五线谱,一摞一摞的堆在桌上。
莎拉甚至承诺,无论钟应想怎么配器,都能为他找来优秀的演奏者,符合他的作曲。
奥地利艺术乐团历史悠久,合作过的音乐家不计其数。
可她越是承诺,钟应越觉得压力巨大。
钟应盯着街边人来人往的古老建筑,意识到自己真的很需要帮助。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认识的作曲家,犹豫片刻,就拨出了厉劲秋的电话。
“厉先生,你最近有空吗?”
“有。”厉劲秋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爽快,丝毫没有赖床式困顿。
钟应说:“最近我参与了一场音乐会,因为主题比较特殊,所以想向你请教一下作曲的问题。”
“好的,你在哪儿,给我地址。”
厉劲秋过于爽快,钟应都愣了愣。
“我在奥地利……”
“嗯,地址。”厉劲秋根本没有远隔山水的困扰,执着的要钟应给地址。
钟应犹豫片刻,报出了艺术乐团的地址。
他心中诧异,觉得厉劲秋未免也太好了一些,他一个远程求助,居然还能获得线下支援?
事实上,他真的很需要经验丰富的作曲家,手把手的教!
厉劲秋记录了地址,随口感慨,“这么近啊,没问题,我半小时后过来。”
“你在维也纳?”钟应诧异道。
电话那边笑声得意,似乎满意于钟应的提问。
“正好有个作曲的邀请,我恰好就来了。没想到,还能顺便帮帮你的忙。”
音乐之都,乐团众多,可钟应偏偏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大胆问道:“邀请你作曲的人是谁?”
厉劲秋笃定回答:“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维也纳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