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志所作所为,是在沈聆心上插刀。
可师父曾经给钟应讲述的故事,比起单纯的报纸报道更加可恶。
如果说,十弦雅韵流失海外是贝卢的罪过,那么,遗音雅社的其他乐器会流失海外,宁明志难逃罪责。
然而,那些故事没有资料佐证,师父也从来不肯告诉他,是听谁说的。
他不可能告诉周俊彤毫无根据的事情。
钟应只是非常肯定的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不愿再见到宁明志。”
“博物馆做展板时要是方便,麻烦你们不要提及这个名字……或者,把沈先生提到他的内容删掉也行。”
周俊彤挂断电话,盯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发呆,上面清晰记录着自己想问的一切。
——致远是不是沈先生的好朋友?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故事?
——沈先生这么喜欢提到致远,能不能在展板上展示他们的友谊?
然而,钟应现实又残忍的告诉她:沈先生在日记里次次提及的致远,不仅背叛了遗音雅社,变为了沈先生不愿再见的人,还成为了令人不齿的汉奸。
她刚从沈聆和贝卢虚假的友谊中振作,又受到了真实的打击。
那一瞬间,好像永远不会相信知音,更不会相信高山流水了。
周俊彤关在房间许久,久到厉劲秋都忍不住敲门。
“彤彤,你给钟应打电话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厉劲秋准备离开,刚转身就见到旁边卫生间站着的身影。
吓他一跳!
他还没开骂,就见周俊彤泛红的眼睛,右手拿着剪刀,平时能够及腰的长发,乱糟糟的短了一大截。
饶是粗心大意的铁血直男都觉得不对劲了。
“你做什么?”
周俊彤忍着伤心,说道:“天太热,换个发型,换个心情。”
厉劲秋显然不信,盯着她。
周俊彤妥协般大喊:“好吧!我长大了,再也不会相信浪漫故事了,你满意了吧!”
厉劲秋依靠着门框,看她冲动剪掉的长发,露出笨拙粗糙的发尾。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拿剪刀剪了周俊彤几根头发丝儿,都被周俊彤追着打了几条街,还绝交了好几天。
结果现在,自己亲妹妹说着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抬手就剪掉了视若珍宝的长头发。
厉劲秋觉得周俊彤思想很有问题。
他皱着眉提醒道:“别人削发明志,你剪发长大。你不想着强大心灵,只顾着强大外表虚张声势,是不是太傻了。”
周俊彤眼睛瞪大,简直想把手上的剪刀往面前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身上扎。
“哥,你绝对会单身一辈子,没有女人受得了你这个死直男!”
“那不重要。”
厉劲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还急着追问,“你问到钟应地址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
周俊彤扔开剪刀,擦了一把眼泪,抗议道:“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我关心啊。”
厉劲秋抬手看了看时间,“钟应家远吗?今天好像有点晚了,这时候去拜访别人不太好,那我们明天去。”
周俊彤气得红眼,“你绝对会孤独终老!”
周俊彤花了半晚上时间,请tony老师把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修理成了时下流行的短发。
清爽的不仅仅是她的发型,还有她沉重的心情。
收拾好的周俊彤,拨出了钟应的电话,准备约个时间见面。
当然,她哥要是不吵着一起去,更好了。
“钟先生,展板现在出了一版草稿,你方便的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聊聊?”
“最近可能不行……”
钟应接到电话,格外无奈的回答道:“我在维也纳。”
奥地利维也纳,世界音乐之都。
在这里随处可见提着琴箱的音乐人,还有街边即兴演奏的音乐家,走在维也纳就像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充满了艺术的旋律。
可钟应没去接受艺术熏陶,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维也纳拍卖行。
宽敞明亮的会场,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和周俊彤约好了网上确定展板文字,坐回前排席位,继续垂眸专注的看着彩色介绍册,仔细端详着第四件标的物的介绍。
那是一把中国古董琵琶。
唐代紫檀木,琴身呈梨形,琴头镶嵌着雕花白玉,弦轴上点缀着细碎象牙。
作为唐代盛兴的曲项琵琶形制,它四轸四相十品,四弦完好无损,正面雕刻着简约的木兰花,一簇一簇绽放于早春般蜿蜒攀至背板。
除此之外,通体朴素,再无别的特征。
这把琵琶除了年代久远,花纹和配饰可以说平平无奇,只能夸一句端庄得体。
然而,钟应看得十分认真。
他还嫌弃手册上的图片太小,没法好好查看一下木兰花的纹路,给他一个辨别木兰花蕊刻痕的机会。
“樊大师您放心,今天我们对这把琵琶志在必得!”
清泠湖商会的陈会长,坐在一旁与樊成云闲聊。
他常年往来国际拍卖市场,说起拍卖行的拍品价格风向,信手拈来,“乐器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出高价,特别是在奥地利,特别是琵琶。”
他说的是实话。
文人雅士皆以古琴为标杆,拍卖行常常出什么天价名琴、大师遗作,引得琴家竞相出价,自用或者收藏,那都是古琴。
琵琶毕竟不如琴,又是在奥地利这种西方音乐之都出售,首先水土不服。
再加上这场拍卖的第四件标的物,实在是太朴素了。
也难怪陈会长信心满满的说:“我拍过的琵琶,没有二十也有十张,对古董琵琶的市场价格太了解了。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能拿下!”
钟应一边看手册,一边听闲聊。
心里默默点头。
这几十年来,各界人士买回来雕刻了木兰花的琵琶,已经挂满了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乐器室的墙。
玳瑁象牙玉弦轴,紫檀金镂柄嵌银。
随便取出一把,都比今天的拍品珍贵、漂亮。
手册上这把紫檀木琵琶,朴素得毫无可取之处,连雕花都透着现代花卉的喜好。
如果不是它像极了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樊成云笑着听完,特别给陈会长面子。
“感谢陈会长,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哪里哪里。”陈会长也是一个洒脱的脾气,直接说道,“既然是您寻找了多年的乐器,我们清泠湖商会义不容辞!”
他们正说着,一位身穿长裙的优雅女士终于入座。
“来晚了。”她歉意的跟樊成云打招呼,“我问到这把琵琶的事情了。”
一句话,钟应落在手册上的注意力,火速落在她身上。
莎拉张,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华人副团长。
她依靠着艺术乐团的人脉,不负众望的低声说道:“这把琵琶是维也纳一位女性音乐教师的私人藏品,她确实是华人。”
“不过,只能问到这些了,再多说就违背了拍卖行的保密原则。”
“有这些足够了,非常感谢。”
樊成云听到女性华人,顿时喜形于色,看向钟应,“小应,你觉得呢?”
钟应想了想,说:“也许原主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的后代。”
但是,他仍不能直接断定琵琶的来源。
1942年乐器流失,楚书铭、郑婉清夫妇带走了木兰琵琶的佐证资料,还有照片、乐谱,一路追赶着美国人登上了邮轮。
1943年,美国华人互助会从中斡旋,帮助夫妇两人寻回了木兰琵琶,送他们登上回国邮轮。
至此一别,楚郑夫妇以及年仅十岁的女儿楚芝雅下落不明。
还有他们两人的木兰琵琶。
莎拉给的信息,不仅令樊成云高兴,钟应也按奈不住激动。
恨不得跳过拍卖,立刻到琵琶登场。
维也纳拍卖行的节奏,缓慢而热烈。
前三件标的物的气氛,足够让第一次参加拍卖会的钟应提心吊胆。
一幅根本看不懂的名家油画,四五位宾客竞相举牌,最终三百三十万欧落锤。
一套闪闪发光的皇室珠宝,十几位宾客接二连三叫价,最终高达五百万欧。
钟应听着周围暗自叹息,感慨没能拿下珠宝的低沉声音,心中一阵紧张。
他好像低估了拍卖会的水平,这些坐在台下的参与者,怎么一个比一个有钱,连一顶平平无奇的帽子,都能竞争到五十万欧?
他伸手晃了晃身边人,低声问道:“师父,这次准备了多少钱?够吗?”
樊成云笑着看他,“不用那么担心,即使没能拍下来,我们也会尽力去联系新买主,请他把琵琶借出来表演。”
能高价买回琵琶的收藏家,必定也是热爱音乐的人。
他联系上奥地利艺术乐团,正是做了双保险——
能买回琵琶最好。
买不回来,那就借借艺术乐团的人脉、面子,去借回来。
钟应安了心,捏着手册等琵琶。
很快,结束了第三件拍品,他凝视许久的通道终于推出来了等候的唐代古董琵琶。
“现在是第四件拍品,唐代古董琵琶。”
敬业的拍卖师,详细的讲述这把琵琶的优点、特征。
只可惜,它朴素得只剩下年代久远值得夸奖,连专业人士都只能反复的告诉在场的竞拍者:它很神秘、它很古老、它来自神秘古老的中国,值得收藏。
钟应盯着它。
紫檀木内敛的琵琶面板,连光芒都含蓄温柔。
投影上放大的雕刻缓缓晃过,钟应也只能见到一簇一簇木兰花,盛开在浅棕的覆手旁,辨不清花蕊的模样。
“起拍价五万欧”的话音刚落,清泠湖商会的秘书,就举了牌,稳稳落在了起拍价上。
一时拍卖会场安静无声,大家对这朴素的老古董,仿佛都没有什么兴趣。
只剩拍卖师还在例行询问。
陈会长笑容满面,低声说道:“你看,我说琵琶没什么问题吧。外国人根本不感兴趣。”
这场拍卖会如他所说,确实有着更受外国人欢迎的收藏品。
琵琶哪怕是唐代的,也不如之前的油画、珠宝、帽子气氛热烈。
钟应松了一口气,只想快点结束拍卖,去仔细辨别木兰雕花。
“小应看出什么了吗?”樊成云悠闲问道。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没呢,刚才给的展示,木兰花的雕刻过去太快,我也没看仔细。但是听莎拉团长说原主是一位女性,所以我猜,它可能是郑婉清女士的雌蕊琵琶。”
“琵琶还分雄雌的?”莎拉好奇问道。
钟应正要和她详细说说木兰琵琶的特殊之处,谁知,会场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十万欧。”
对方叫价果断,钟应好一阵愣神。
之前的热门藏品,不乏这样的竞拍,但都是几千欧、一两万的往上加,这人竟然翻了倍?
价格高涨,陈会长顿时觉得脸上无光,立刻安慰道:“没关系,这次我们商会凑足了资金,一百三十万欧以下,毫无问题。”
说着,他示意秘书再次竞价,十一万欧。
钟应悄悄计算汇率,感慨于清泠湖商会的慷慨大方。
一百三十万欧,差不多都得一千万人民币了。
他只希望这琵琶能拍得便宜点,要不然卖了他和师父,都还不上商会的恩情。
然而,事与愿违,这边秘书刚出价,那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五十万欧!”
瞬间,钟应他们这一排的人都顾不上震惊,全都下意识去看和他们竞价的对手。
那是一位褐发蓝眼的标准外国人,他西装革履,戴着蓝牙耳机,目不斜视。
严肃沉稳的模样,仿佛刚才超级加倍的不是自己。
“五十万欧……”
莎拉都忍不住出声,“这人是疯了吗?”
“拍卖行嘛,价高者得。”
陈会长被他激起了压力,直接吩咐秘书,“加价,我们出八十万欧!”
五十万、八十万……
琵琶价格火速飙升,钟应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压力,频频去看那位竞争者。
幸好,这次对方没有立刻发疯,似乎在犹豫。
他身边坐着几位同样衬衫西装的职业人士,低声和他交流着什么,眉目严肃得如出一辙。
钟应记得这人的声音,他应该没有对前面三件标的物出过价。
无论是打得火热的皇室珠宝,还是名家名画、神秘帽子,这人都兴趣全无,像极了冲着琵琶来的。
果然,钟应的猜测刚起,对方抢在拍卖师询问前,又举起了牌子。
“九十五万欧。”
这次加价比较温柔,但钟应听得一阵心痛。
他忍不住捉住师父的袖口,“九十五万,师父,九十五万!”
樊成云也是愁眉苦脸,九十五万欧超过七百万人民币,虽然琵琶珍贵,但这次竞拍的钱都是清泠湖商会凑的,价格太高,实在是……
他正要和陈会长说这次算了,另想办法。
还没开口,就见陈会长怒火中烧,夺过了秘书的牌子,亲自举了起来——
“一百三十万欧!”
德语报价数字准确,发音标准,震得钟应、樊成云、莎拉无话可说。
清泠湖商会突如其来的提价,引得拍卖会场窃窃私语,显然惊讶的不止是他们,还有在场的所有参与者。
一把朴素的木制琵琶,竟然开始翻倍抬价,作为围观者自然提起了强烈的兴趣。
周围英语、法语、德语接连议论。
莎拉想说什么,又看着陈会长愤怒的神情,不敢开口。
钟应和樊成云如临大敌,沉默不语,几乎浑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听觉上,唯恐对手再来天价,又急迫的想听到拍卖师大喊成交。
一百三十万欧一次。拍卖师开始倒数。
一百三十万欧两次。
钟应心脏剧烈跳动,盯着木兰琵琶不肯挪开视线。
一百三十万欧的琵琶……
他只能祈祷,这必须是郑婉清的雌蕊琵琶才行!
“一千万欧。”冷清女声突兀的中断了倒数计时。
全场瞬间寂静,又炸起窃窃私语。
钟应难以置信,他转头去看,却见到最终出价的女性,金发西装,恰好坐在褐发蓝眼西装男身边。
而且她用的,正是身边褐发蓝眼西装男的号码牌!
“一千万欧……”
陈会长听得清楚,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差不多是一个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