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森贝卢九十六岁,再过几天,他就是九十七岁。
平静安详的灵魂支撑着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令他每一天都满怀期待地打开书房的暗门,走进同一间收藏室。
那里有一张布满纹路的十弦古琴。
贝卢自十六岁时见到它,这琴就是这副快要碎掉的腐朽模样。
谁知道七十九年过去,连他自己都满身皱纹,垂垂老矣了,这古琴仍是曾经初见时候的模样。
他控制着轮椅,靠近琴桌。
稍稍抬手,就能用他苍老干枯的手指,轻巧熟练的勾挑琴弦。
冷冽如霜的琴弦,发出阵阵悦耳声音。
虽然不成曲调,贝卢却随着这琴声,产生了渐渐恢复青春的幻觉,一声一声的回到了第一次去到中国的年纪。
他觉得,只要这琴还在,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哪怕浑身遍布丑陋皱纹、灵魂腐朽枯萎,他也能和这张琴一样,带着对沈聆的怀念,继续活下去。
突然,收藏室的监控里,传出了助理的声音。
“先生,多梅尼克先生来了,他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斫琴师。”
贝卢回过神,看了看琴弦未静的雅韵,收回了手,控制着轮椅走出书房。
书房里等候已久的助理迎上来,将他稳稳的推到了庄园宽敞明亮的会客厅。
那里等候着紧张的多梅尼克,还有平静的钟应。
钟应今天没带琴箱,身穿简单衬衫西裤,轻装上阵,刘海都梳成了成熟可靠的模样。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经验丰富的斫琴师,被多梅尼克请来修理贝卢的古琴。
“哦,贝卢,看看我给你找到了多么优秀的斫琴师!”
多梅尼克一见老朋友出现,就迎了上去,“他在中国的时候,就帮很多琴行调弦修琴,这次专门来意大利唐人街帮古琴行修理乐器,我正好见到了!”
经验丰富的钢琴家,吹嘘起钟应来,一点儿也不显得虚假。
毕竟,他确实喜欢走街串巷,也喜欢去唐人街看看热闹,还经常给贝卢买点儿中国人的有趣小玩意儿,给老朋友解闷。
所以,钟应安静的站在一旁,听多梅尼克毫无章法的夸奖他,并端详着那位九十六岁的老人。
贝卢老了。
他白发稀疏,五官都被皱纹遮盖,依靠在轮椅里的姿势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归西,又神色严肃得如同枯木雕塑,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他的眼睛浑浊,听完多梅尼克的描述,转过来看向钟应。
贝卢微微眯起锐利的视线,反复打量起这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
他穿着古板的衬衫西裤,梳着严肃正经的发型,像是游走于商界的精英人士。
偏偏一双眼睛澄澈透亮,饶是贝卢老眼昏花,也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执着锐利。
贝卢显然不太高兴。
“朋友,你选的斫琴师会不会太年轻了?”
多梅尼克眨眨眼,脸不红气不喘的解释道:“有吗?我只看到他经验丰富,调弦上弦手法娴熟,就算只有——”
“哈里森贝卢先生。”
突然,钟应打断了钢琴家差点自爆的辩解,礼貌克制的自我介绍。
“在我们这行,从来不以年龄评判斫琴师的水平。我三岁开始跟随爷爷学习古琴,五岁就能独自完成古琴的调音工作,七岁开始帮忙上弦涂漆,十岁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古琴。”
“二十五年来,我经手的名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道您需要给什么琴调弦?”
他说话直切主题,甚至带有一点儿天才斫琴师自视极高、屈尊纡贵,来做调弦这种小事的味道。
语气很是狂妄,仿佛准备调完弦就走,免得在这儿耽误时间。
贝卢上下打量他,产生了一丝丝困惑,“你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钟应点了点头,笃定道:“我今年二十八,确实已经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二十八……
“对!”多梅尼克严肃的点点头,认证了这位年轻斫琴师的年龄。
“老贝卢,中国人都显年轻,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带不专业的人过来。唐人街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最多斫琴十几年、二十年,都没有钟应的从业时间长!我这才把他请过来的。”
多梅尼克喋喋不休,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多话掩盖骗人的紧张。
幸好贝卢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举例,贝卢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钟应能够感受到贝卢的谨慎。
即使他们再怎么用语言证明,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年轻斫琴师,似乎也无法打动面前充满疑问的老人。
钟应想了想,站起来理了理衬衣袖口,直视贝卢,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您的古琴,是什么材质的?”
贝卢沉默看他,表情充满了审视,拒绝回答。
钟应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古琴通常选用优质的桐木、杉木、松木制作,因为大多使用钢丝尼龙作弦,所以琴的音质更依靠琴身木头的材质。”
“《梦溪笔谈》曾言: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它说的,就是用不同木材制作的古琴,声音轻重都有差异。您的琴需要调什么弦、得什么音,都要看琴本身的材质。”
“其中,桐木琴醇厚古朴、杉木琴澄澈清凉、松木琴爽朗圆润,同样的木材里又各有其音,趣味更是大相径庭。”
“不过,人无心不活,树中空漏音。我认为最好的材料,从来不是局限于什么桐木、杉木,而是活木。”
“活木?”贝卢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终于升起了一丝丝好奇。
钟应抓住了对方兴趣所在,立刻眉眼温柔,一派斫琴大家风范,认真回答道:
“活木,就是在天地灵气孕育的深山林木之中,一些年岁过百的老木材。它们遇到狂风刮过,树木躯干巍然挺立,迎风簌簌回声连绵,便是活木。我们一向评价这样的活木,‘树老心不老,可以成名琴’。”
贝卢沉默许久,皱起了眉。
他竟然喃喃复述了钟应的话——
“树老心不老……”
钟应看得出他的动摇。
苍老的贝卢,萎缩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局促的摩挲,一直在犹豫什么。
像是在琢磨这句树老心不老,又像是在怀疑他对活木的阐释。
半晌,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什么似的,骤然放光,死死盯着钟应。
“树老心不老这句话,是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是爷爷教我的行话。”
钟应勾起笑意,提到那位作古多年的斫琴师,语气里满是怀念和尊敬。
他声音温柔道:“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斫琴师,懂得我们这行的许多道理。他将这话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继承他一身本事,在斫琴的时候,选良才、取好弦,做出历经岁月不老的传世名琴。”
“行话……”
贝卢动了动手指,轮椅便缓缓转了起来,“我好像也听过相同的话。做你们这一行,总有许多规矩。”
助理赶紧去扶住轮椅,依照着贝卢的想法,推着他缓缓走出会客厅。
他们的背影渐渐前行,终于飘来了一句喟叹。
“来吧,年轻人。”
贝卢的声音似乎更沧桑了些,仿佛凭着这一句“树老心不老”,信了钟应的二十八岁。
“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贝卢的轮椅,领着钟应穿过宽阔的庄园长廊,还有整洁华丽的庭院。
这条不长的路,钟应走得沉重,心里焦急的想要见到雅韵,又怕贝卢请斫琴师来保养的古琴不是雅韵。
身边多梅尼克直喘粗气,几次默默的看向钟应,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应清楚他的意思。
不要冲动、学会忍耐,贝卢庄园保镖保安不计其数,还有隐藏的防卫武器惊喜,在这儿引发冲突,贝卢家族完全可以判他个意图不轨、非法入侵。
也许是他非同一般的执着,令钢琴家产生了长辈般的担忧。
多梅尼克一边帮助他,一边照顾他,唯恐钟应为了一张琴丢掉小命,自己无法向樊成云交代。
终于,贝卢停了下来,走进了书房。
多梅尼克满脸困惑,看着熟悉的地方问道:“贝卢,你不带我们去看琴,带我们来书房做什么?”
贝卢发出低哑的笑声,抬起手来,摸了摸书柜边缘。很快,藏在墙角的门,便随着咯咯的机关响动,展现了新的天地。
独特的收藏室,拓展了书房的隐藏空间。
“因为我的琴,就在这里。”
他看向多梅尼克,“里面有一间特殊的收藏室,我每天都会进去看看。”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我和你相识四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着,他就急切的想要拽着钟应进去,一转头,却见钟应看向书房靠门的那面墙,微微仰头。
“你看什么?”他问。
钟应的视线,落在了书房墙上的玻璃装饰框,他盯着里面字迹清晰的意大利语,久久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这是……沈先生寄来意大利的书信。”
他说得非常肯定,即使努力掩盖了心中震惊,也盖不住他提到沈聆时的错愕语气。
因为,他从小就研读沈聆的日记。
里面反反复复提及的自己寄往意大利的信件。那些信件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沈聆甚至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顺利抵达大洋彼岸。
可他竟然在这里、在贝卢的书房,见到了实物!
镶嵌在玻璃后的信纸上,清晰的意大利语逐词写着——
“希望我们的友谊,不会因为时间褪色,与海洋一般天长地久。”
“我在中国衷心祝福着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信里带着翻译后特有的异国腔调,和钟应看过的亲笔日记截然不同。
他感受到一种温和谄媚的语气,始终萦绕着这些书信。
末尾落款确实是中文的“沈聆”,但是字迹跟钟应所见的沈聆笔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旁边还备注着“民国驻意大利大使Luke代为翻译”!
钟应不相信这会是沈聆亲自撰写的信件,他更不相信这位Luke是照着沈先生的书信内容如实翻译。
无论这信是寄给哈里森贝卢,还是寄给贝卢的父亲,沈先生都不可能和没有印象的陌生意大利商人,拥有这么深的情谊。
更何况,墙上整整六张信纸,没有一句话提到归还雅韵的事情!
钟应脸色沉了下来,他觉得这些信像极了伪造的赝品。
就像那张清泠湖的仿制琴一样,出自某些可恶至极的家伙手中。
他怒火中烧,眉头紧皱,却听到贝卢苍老好奇的询问。
“你知道沈聆?”
“是的。”
钟应视线锐利,看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几近咬牙切齿。
“你将十弦雅韵赠送给樊成云大师的事情,国内无人无知、无人不晓,我查过相关的资料,当然知道沈聆。”
他话中有话,带着暗藏的谴责,“我还知道,十弦雅韵本就是沈聆的古琴!”
然而,贝卢丝毫没有惊慌,他竟哈哈笑出声,苍老的脸庞焕发出神采。
“对!十弦雅韵是沈聆的琴,我们是朋友。在中国的时候,他经常弹琴给我听,用的就是雅韵。我发誓,那是世上最美的琴音,也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无法忘记。”
老人因为有人知道沈聆,而感到快乐和开心。
钟应只觉得痛苦。
他清楚知道,沈聆并不认识贝卢。
沈聆又怎么可能,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特地弹琴,成为朋友。
可贝卢显然兴奋起来,之前排斥、质疑钟应不够资格的严肃神情,都为了沈聆收敛。
他举起手招了招,近乎急切的催促道:“孩子,你确实是适合帮我调弦的人选。快来帮我看看琴,它正好是我找人仿造十弦雅韵,制作的新琴,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钟应听到雅韵仿制琴,也顾不得去争论墙上书信的真假,快步跟随着轮椅,走进了豁然开朗的收藏室。
收藏室安静宽阔,墙上悬挂着无数的古琴、无数的字画作为装饰。
他走进去,还以为来到了国内的琴行,充满了琴棋书画的幽静意味。
收藏室正中间,那张“仿制”的十弦琴,静静躺在琴桌上。
在古琴与字画环绕之中,漆黑的乌木透着鹿角霜生漆的独特光泽,十根冰弦反射出与众不同的柔和光亮,比钟应在清泠湖博物馆见到的仿制琴更显厚重。
他步伐轻快的靠近,唯恐打扰了雅韵的休憩。
这张琴浑身布满的蛇鳞,琴尾点缀着梅花纹路,确实和清泠湖那张如出一辙,就算摆放在一起,都无法从外观上轻易的辨别出真假。
但雅韵就是雅韵,全世界仅存一张的千年十弦。
哪怕是相同的乌木、相同的冰弦,也仿造不出沈聆亲手弹过的旷古遗音。
钟应不管不顾,抬手就悬于雅韵弦上,先剔再挑,两弦俱震,发出了“铮!”的一声响动。
“你做什么!”贝卢骤然暴怒,年迈的身躯几乎要从轮椅上跳起来!
钟应垂眸不理,在他面前的贝卢,不过是一个不值得询问的偷盗者。
他自顾自的抬手又是一猱,琴声持续回荡,沉音入木,发出了他日思夜想的古朴木鱼之声,久久回荡如撞木钟。
弦颤未止,钟应右手指尖勾挑,逐一轮弦,左手依次滑过十弦,以振索鸣铃之势,弹雅韵沉睡之音。
多梅尼克看得心惊肉跳,出声提醒道:“钟应……”
钟应头也没抬,气定神闲地继续按弦,语气非常专业的说道:“这琴的琴弦松散,应该很久没人弹奏过了,虽然没有淤积灰尘,但半箱式的琴身需要好好清理。还有这弦的音调——”
他连续掐起琴弦,几个泼剌,扫出一阵动听旋律,接着短促触弦,作寒鸦啄雪的双弹,透出了十弦琴独具特色的泠泠琴声。
多梅尼克认真的听,贝卢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谁也没有阻止他。
钟应停了手,像老师般耐心问道:“听出来了吗?”
在场一个钢琴家,一个资深音乐爱好者,就算没听出来,也要摆出神色凝重的样子。
多梅尼克点点头,“嗯,确实不对。”
贝卢老耳昏聩,眉头紧锁,“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请你来的。”
钟应勾起嘴角,感谢他们的配合。
他说:“请我来就对了。琴是好琴,仿制得不错。可惜琴弦上得太松,又一直没人弹奏,导致琴弦音散,浪费了好好的琴身,我得慢慢调。”
钟应的慢慢调,从弹奏开始。
刚才纷乱急促的旋律消失,变为了温柔的抚弄,他有充足的时间去验证这张琴是不是沈聆思念成疾的十弦。
他的态度郑重,姿势专业,阵阵琴声不成曲调的传出来,看起来确实是在确认古琴状态,饶是贝卢也不会阻止他了。
毕竟,贝卢曾经见过很多琴师。
那些人对十弦琴讳莫如深,聊起十根弦的古琴,都面带愁容,努力的跟他解释——
这是已经淘汰了的古琴形制,哪怕是现代重制的十弦,也仅仅作为舞台表演的道具,没有人会用它进行独奏。
因为没有必要,更显得累赘。
而且,还有人反问贝卢:七弦就能完成的表演,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十弦呢?
可是,贝卢面前的二十八岁青年,如此的得心应手,不会和他争论古琴的理论,也不会和他抱怨琴弦的多寡。
钟应抹挑勾剔,无一处不是认真细致。
双手摘打全扶,身姿儒雅,指尖如同风送轻云,赏心悦目。
白发苍苍的老人,依靠在轮椅里,几乎看痴了。
他愣愣看着面前专注调弦的年轻斫琴师,很容易陷入自己的回忆。
贝卢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长途跋涉坐船到陌生中国,只见街道肮脏泥泞,再加浑身疲惫不堪,十分抗拒父亲的决定,一心只想尽快回到意大利。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风光霁月的男人。
男人身穿淡蓝的月白长衫,长得不是极美,年龄也不年轻,却因为抚弄着这张琴,令他沉醉至今。
贝卢脑海里的沈聆,随着钟应拨响的琴活了过来。
灰蒙蒙的中式宅院,唯独沈聆浑身有光,仿佛淤泥里亭亭而立的莲,绽放出清丽绝艳的花,远比任何的艺术品,都要让贝卢难以忘记。
收藏室响着断断续续的弦音,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钟应调弦懒得理会沉默的贝卢,在多梅尼克好奇的视线下,凭借习惯,尽情的检查十弦雅韵的情况。
十根冰弦完好,琴声入木三分,他只需要弹奏,就知道这张古琴品质绝佳,远远超过清泠湖博物馆的仿制品。
它在收藏室待了几十年,钟应只需稍稍拧紧它的琴弦,就能直接登台演奏,展现出千古名琴的绝世风范。
但是,钟应故意叹息一声,说道:“这琴年份太久了,我得拆掉几根弦,重新上一下。”
特地说给贝卢听的话,还没等到贝卢同意,钟应就小心的抬起琴身。
他并不是为了拆弦上弦,而是为了确认十弦雅韵最重要的刻字。
厚重的琴身,被他竖直抱入怀中。
钟应缓缓拆下琴弦的时候,清楚的见到了十弦琴腹中“繁弦既抑,雅韵复扬”的刻纹。
八个大字体正势圆,凿痕深邃,单独抹过的漆迹布满了一条一条细细碎碎的裂痕,肉眼可见的古老沧桑扑面而来。
钟应怀抱琴身,触感敏锐的手指,缓缓摸过刻字,心中渐渐升起沈聆初得此琴时的喜悦,脑海里挥之不去沈聆留下的无声字句。
他道:篆书大气磅礴,厚重沉着,必出名家之手!
他道:字痕如皲裂河沟,只待一方源泉滋润,定能枯木逢春!
这确实是雅韵,这确实是沈先生的十弦琴。
钟应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精神随之松弛。
等他从这里出去了,一定要迅速联系师父,无论是找贝卢讨说法,还是找驻意大使馆,他们都有了明确的目标,贝卢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再造一张假琴出来。
既然贝卢公开承诺赠送十弦雅韵给师父,那么清泠湖博物馆只要出具了仿制琴的鉴定结果,他们就能再到贝卢庄园,和这位狡猾可恶的偷盗者,好好谈谈十弦琴的去留。
钟应满心欢喜,谨慎的将古琴的九弦、十弦重新上回琴身,继续假装努力工作的样子。
就算让他放手这张琴,他万分不舍。
但是,琴在,带琴回家的机会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冲动,状若无事一般立刻告辞,谨慎筹谋。
琴弦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钟应勾起一丝浅笑,心情极好,正打算和贝卢客套几句。
忽然,他视线余光扫过了琴桌正对面的收藏室装饰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却与贝卢书房悬挂的内容截然不同。
钟应被十弦雅韵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终于能够分散到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阅读它们。
越是阅读,他刚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谷,甚至感受到收藏室刮起并不存在的寒风,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为,那是沈聆的亲笔,字迹与日记别无二致——
“贝卢先生若是爱琴,等雅韵归来,我专程为您弹奏也是无妨。”
“沈某家境殷实,如若归还此琴,必重金酬谢,此生铭记意国义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尽管告知,沈某必定竭尽全力为君解忧,莫敢不从。”
字字句句,好像一种无声呐喊,萦绕在困住十弦雅韵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阴,绵延不绝。
那不是书信。
那是沈聆临终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这个带走雅韵的贝卢,能够大发慈悲,将琴还给他,字里行间的绝望,随着书信从左到右的排序,层层加深,却依然保持着文人风骨,委婉温柔。
钟应觉得指尖麻木,眼睛干涩。
沈先生心心念念的书信确实到了意大利,也确实到了贝卢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许诺,因为民国大使的热情翻译,变为了意大利语的“我们友谊天长地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贝卢见到钟应的震惊神情,也仰头去看挂了墙上几十年的装饰品。
他一看就笑了,面色慈祥,带有怀念神色说道:“这些是当年沈聆不远万里给我送来的书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该知道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贝卢和沈聆不是朋友,他甚至没法跟沈聆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他仍旧坚持,“他是我一生难忘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