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宗门大比 温柔缱绻的烛光

山间寂寥,冷风飒飒。

现实永远比设想还更为糟糕,沈祁修站在离师尊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望着那道横亘在彼此间的结界,思绪有短促地几息空白。

他想过师尊可能会责怪他,想过师尊会觉得他忤逆犯上,也想过自己朝师尊发火发得冒失,唯独没想过,他竟然连对方的门都进不去了。

沈祁修深深地呼口了气,将手里的托盘找个安稳的位置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结界上敲了敲,压低声音问道:“师尊,您睡下了吗?”

等候片刻,房内毫无回答。

他又小声问道:“师尊,弟子有话要和您说,能不能见您一面?”

仍然没有任何响动传来,师尊一个字都不理会他。

肯定不是睡着了,沈祁修想,对方晚饭都没有吃,大抵是被他误伤的气还没消,所以不想看到他这个罪魁祸首。

他顿了顿,给师尊铺了层原谅他的台阶:“您若已经睡了,弟子便在门外等着您的传召,您休息好了再叫弟子。但弟子为您带了夜宵,这会儿风大,搁置久了就要凉了。”

说完这些,他不再打扰师尊斟酌他的诚意,耐着性子等在门口。

许骄自然没有睡着,系统忧心忡忡地不断观望,在便宜徒弟出现的第一秒,就着急忙慌地给他报了信。

【来了来了,沈祁修终于来了!宿主,你可以酝酿一下,进入表演环节了。】

它凑热闹凑得起劲儿,它的宿主却没它那么兴奋。许骄将烛火拨暗几分,淡淡地道:“他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晚,我还以为他今天根本不想到我这里。”

他留了相当明显的线索,只差把“速来”两个大字挂在主殿的牌匾上了,沈祁修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便说明小兔崽子存着跟他赌气的意思,完全认识不到自己错在何处。

倒不是他小题大作,许骄心里很清楚,他和沈祁修的温情是维系在表面上的,对方是与他有了微妙的感情不假,但这种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旦沈祁修对他的行为有所不满,跟他翻脸是分分钟的事。

这次是一个轻巧的警告,发展到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他纵容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况且沈祁修的境界超越他指日可待,他不抓紧时机给徒弟灌输有话好好说的逻辑,必然会给自己添数不尽的堵。

为了长长久久的不闹心,在目前的可控范围之内,许骄不得不早做筹备。

系统感慨道:【幸好沈祁修赶得上,他如果和你赌气明天再来的话,你这伤口都要好了,白白疼了那么一下。】

许骄也是这个尴尬的念头,无语地望着手上的伤。

是的,正如系统所说,他不会拿法器较真地伤害自己,割破手时记得封住了瑶光镜里的灵力。然而他没有预估到的是,化神期的道体百邪不侵,寻常伤口在他皮肤上愈合得太快,沈祁修再拖沓耽搁一会儿,他除非乐意多划自己几下,否则今晚这出戏就要唱不下去了。

系统兴致勃勃地问道:“宿主,你什么时候把结界打开啊?”

许骄不紧不慢地抽落发间的银簪,让发丝披散在肩上,又检查了一遍充做补光灯的夜明珠,才在窗前的美人靠里坐好。

他垂眼道:“不打开。”

这人等了两个时辰,千辛万苦把对方等来了,却又不肯和徒弟碰面。系统莫名其妙道:【你不打开结界,沈祁修怎么进门啊?】

许骄慵懒地帮自己斟了杯茶,“他会想办法进来的。沈祁修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最擅长研究封锁禁制的关窍,倘若他有心,我设的结界挡不住他。”

系统忧愁道:【他万一怕把你给彻底惹恼了,不准备硬闯呢?你还能出去请他一趟吗?】

许骄一点不觉得担心:“他要是没这份胆量,就不会反反复复地想和我动手了。”

师徒双方无声地耗磨到后半夜,沈祁修等得满腹焦灼,坚固的结界内还是没有动静,师尊还是不愿跟他说半句话。

他也被激出了零星未消的懊恼,沉声通秉道:“师尊,如若您执意不见弟子,弟子便只能先将您的结界撤了。”

话虽说得不客气,他也不敢直接把师尊的结界砸开,沈祁修选了个折衷的法子,一道一道地拆解阵纹,这样速度难免缓慢,不过起码让他的态度显得没有那么恶劣。

聚精会神拆完结界,他踏入殿内。

师尊墨发倾散,清瘦的后背对着他的方向,斜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仿佛听不到他走动的响声,甚至连头都不朝他回一下。

宫室里光线稍暗,仅余师尊周围有几枚点亮的夜明珠,鎏银烛台放在师尊手边,他的心上人正盯着那簇火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祁修缓步来到师尊身旁,借着那微亮光芒,看见师尊正凝望着自己的掌腹,对方的掌腹白皙细腻,有一条仍在渗血的狭窄伤口。

沈祁修嗓音艰涩,绞尽脑汁想着开场白,尽量自然地问道:“师尊,您的手受伤了?怎么回事?”

许骄略略侧目,像是才察觉到徒弟出现似的,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用反问的语调重复道:“怎么回事?”

沈祁修心想他确实没用很大力道,这条伤口却切割得太深了,师尊亦不做止血的处理,反而一直在盯着它看。

果然是特别生气的模样。

他自觉理亏,低眉屏息道:“是弟子莽撞,不小心碰伤了您吗?”

许骄依然神色淡漠,不冷不热地反问:“你不小心?”

被师尊连堵了两句话,沈祁修哑口无言,他已经明白了师尊介怀的细节在哪里,同时在刹那间醍醐灌顶。

他骨血里的独占欲和毁灭欲是并存的,嘴上说着不小心,他自己也劝慰自己是“不小心”,但在师尊的质问中,沈祁修才清晰地领悟到,他对师尊粗暴的动作,压根不是不小心。

大乘修士的搜魂术他尚且能忍,没有什么情绪是他克制不住的,而他当时分明恶意地警告了师尊一下,想让师尊离李京默远一点,让他不准接旁人递来的礼物。

沈祁修忽地说不出话了。

他花了一整天去讨好萧眠、去安抚林清昀、去完善师尊的赌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讨师尊欢心。不曾想到头来他亲手伤了对方,推翻了他与师尊刚刚稳定下来的感情。

静默良久,沈祁修道:“师尊,弟子不该向您发火,您别生弟子的气了。”

许骄慢悠悠道:“比起应不应该发火,我倒是想知道你发火的缘由。”

他直视着沈祁修的双眼,一字一顿地掂量着对方的私心,“阿祁,你这样与为师耍性子,是以什么资格、什么立场?”

这简直是一道灵魂拷问,沈祁修的呼吸狠狠窒住了,他蓬勃的占有欲和颓丧的挫败感迅猛燃起,以至于藏不住凌厉的表情。

迄今为止,这间宫室里的两个人,他们彼此的关系仅停留在师徒层面,师尊始终不是他所能染指,甚至不是他能奢望企及的人。

师尊在提醒他,让他恪守徒弟的本份,可是他贪图的,从来不是只做对方的弟子。

在这一刻,沈祁修眼底冷彻,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方才抚摸过的镣铐,假如他把师尊牢牢地锁起来,师尊还能如此薄待他,向他问出如此诛心的话语么?

许骄看着徒弟阴晴不定的脸色,察觉他隐约有愠怒的征兆,蹙眉叹道:“罢了,即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师,你出去吧。”

沈祁修和他对峙半晌,眸光渐渐变得郁沉,竟真的恼昏了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见他作势离开,系统急迫道:【宿主,你大费周章地把他叫来,又把他赶走做什么?】

许骄有意触犯沈祁修的雷区,逼对方正式道歉表态,他观察着徒弟愈发慢下的脚步,与系统道:“他往后能不能管好自己、乖乖收敛脾性,学着凡事拿沟通和我解决,就看他会不会走了。”

沈祁修并不想走,只是在师尊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确实满腔怨怼,无法给师尊挑不到瑕疵的回答。

师尊很久没有对他这么冷漠了,赔礼妥协却不被领情,他走的每一步,脊背都在断续生寒。

他想用禁锢的方法把师尊锁在身边,只要他破釜沉舟,此夜便可以一偿夙愿。然而误伤了师尊一次,师尊就跟他产生了隔阂,他若真将师尊关进锁魂鼎,师尊还可能再原谅他吗?

境遇是需要有参照物做比较的,他原以为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师尊脱离他的掌控,但此刻他觉得,他更不能接受师尊对他冷冰冰的一面。

他在这个人身上得到过极度的温暖,却体会到了骤然失去的难捱。

沈祁修在踌躇辗转的时候,许骄也在默默地数着徒弟的脚步,常言道本性难移,想纠正根深蒂固的执念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就算强压失败,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沈祁修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只是关闭了殿门的缝隙,很快又折返回来。

少年敛袍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将他受伤的掌心捧在手里,似乎想从中获得某种肯定,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

许骄注视着徒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沈祁修这才道:“师尊,弟子错了。”

许骄亦不答话,听着他说下去。

毁了瑶光镜、对李京默出手,这两件事在沈祁修心里根本算不上错误,他低声说:“弟子不该把对旁人的敌视牵连到您的身上,更不该故意发火误伤了您。”

“师尊,您不要因此疏远弟子,弟子以后不敢再这么做了。”沈祁修试图用灵力替他止血,仿佛这样就能够弥补些什么似的,“请您相信弟子,宽宥弟子最后一次。”

对方的灵力吨吨吨地熨帖传导,这点小伤怕是马上就要好了,许骄抽了一下被沈祁修握着的手,不出所料地没抽出来。

他故作严肃道:“瑶光镜毕竟是灵物,一朝摧毁,镜魂有怨,伤口想必过几天才能愈合。你无需白费功夫。”

沈祁修望着他,像是迅速思忖完了,回答了师尊刚才提到的问题。

“您问弟子的立场、资格……弟子没有与您并肩的资格。”少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但终有一天,弟子会有资格的,那一天也会来得很快。”

“师尊,您真的喜欢那面镜子吗?它不是弟子送的,弟子不希望您喜欢。”沈祁修这么说,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就只喜欢我,不要关注其他的人。

喜欢那面瑶光镜的人从来不是许骄,他却不好讲出这个真相,他和原先的扶月仙君并不是同一类人。

许骄摇头否认道:“你多虑了,为师不喜欢那件东西。”

沈祁修却执着道:“师尊日后倘若有心仪的法器、仙珍、灵宝、机缘,弟子便全部帮您取回来。师尊提到的要求,弟子便一定能为师尊做到。”

他说着生涩而诚挚的表白,已经了承诺了自己的所有,但临近暧昧的谈话内容、彼此双手亲密交握的姿态,再继续发酵下去就要过界了。

许骄看了徒弟一会儿,由衷觉得沈祁修不像和他撒谎,意味深长地道:“为师要的非常简单,却不是你口中的这些外物。你此刻如果是肺腑之语,便迟早会明白的。”

“简单也好,不简单也好,您都能与弟子直言。”沈祁修道,“师尊要什么……弟子都情愿。”

烛光燃到了底,仍然缱绻温柔。

大概是他说的话都没有被师尊反驳,大概是师尊一直都任由他牵着手,大概是烛影里的气氛太温存了,大概是师尊前不久让他抱了一下。

沈祁修不知是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还是突然间鬼迷心窍,总之他提了一个不该提,师尊也不该答应的请求。

“夜已深了,掌门还交待弟子必须与师尊商议一件事情。”他轻声道,“弟子能在您的房间里……留宿一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