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默的表情有一瞬僵滞,再逐渐冻结成阴晦的难堪。他目送着沈祁修端挺的背影,在这个年纪尚轻、理应涉世未深的少年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揣摩不透,让他打从心底觉得不舒服的失控感。
李京默甚至怀疑对方算到了他要走的每一步,刻意给他营造了稳操胜券的假象,但当他拿捏着手中进攻的棋子,想破坏敌人心态的时候,沈祁修似乎也在不动声色,暗地里破坏着他的心态。
直到黑夜降临,夕阳最后的一抹微光隐入地平线,白发青年仍苦苦地沉思着不曾移动,伫立在冷风吹拂的山脚之下。
沈祁修是不介意李京默思索些什么的,他没有给自己虚构假想敌的习惯,换句话说,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极端自负,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只钻研用哪种手段能赢。
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失控感,尽皆报应在师尊的身上。
进了扶月小筑,沈祁修依旧有满心无处安放的躁郁,他不断回想师尊和李京默同处一室的画面,琢磨那句“宝镜映美人”的点评。
师尊确实非常好看,此事不需要旁人提及,更不需要那面法器所谓容颜永驻的加持,他听着李京默对师尊的溢美之词,就像是自己珍藏在密室里的至宝被贼惦记上了一样,激发了他巨大的逆反心理。
沈祁修深刻感受到,不管他怎样告诫自己不能伤害师尊,他都始终如一地渴望给师尊锁上镣铐,让对方不能和任何人靠近、没有机会和任何人攀谈、眼里除了他再装不下别的一切。
而且不这么做的话,师尊就不是“彻底”属于他的,师尊的关注点、精力以及情感,都会分散在其余和他无关的地方。
看见扶月小筑灯火的那一刻,沈祁修又想,他或许被师尊连哄带骗地踏上了一条歧路,绕了个巨大的弯子试图抵达师尊身边,但现在他望向道路模糊不堪的终点,那里存放的仿佛不是他期盼着的东西。
往常如果回来的早,他应该去小厨房炖一盏甜汤,陪师尊用个晚饭、看师尊在烛光下垂着纤长的睫毛读风月话本,恪守分寸在恰当的时辰退出师尊的房间,度过一个平平凡凡的夜晚。
然而今天他不愿做小伏低地讨好师尊,没有先去见一见自己的心上人,径自关紧了玄度殿的门,毫不避讳地设下结界,又一次开启了尘封的锁魂鼎。
厉鬼终于在鼎内见到活人,当场跳起来痛哭流涕:“沈祁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还记得我这只鬼吗?你知道你多久没进来看我、多久没放我出去了吗?!”
它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你再不来,我一定会被你闷死在鼎里的,我们俩好歹也相依为命过,拜托你抽空管管我行不行?!”要不是没胆量,它都恨不得冲上去摇晃沈祁修的脑袋,以表达它愤慨的心情。
沈祁修却不接厉鬼的话,他沉默地走到床边,轻轻抬手拂开鲛丝纱帐,抚摸着剔透寒凉的玄冰镣铐。
厉鬼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看了半天才发现他的修为迈入元婴境了,围着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长串亢奋鼓舞的话,又稍显迟钝地发现沈祁修正在十分不高兴。
“你怎么了?”它生怕相聚过于短暂,沈祁修很快就会离开鼎内,连对方什么时候放它出去透口气也不再问了。
它不问,但沈祁修摩挲着镣铐沉吟须臾,主动开口道:“过十几日,等宗门大比结束,我们到了忘川秘境,你就不必每天关在鼎里了。”
厉鬼刚想欢呼庆祝,便听见沈祁修说:“忘川秘境的封印不常打开,解封有时间上的限制。一去三年,我想把师尊带走。”
三年里可以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而他只要一想起三年看不到师尊,心里就像熊熊点燃着一把火,焚烧折磨得他理智全无。
在今晚之前,这样的不满并没有那么强烈,修士的一生无尽漫长,三年只是弹指一息,他甘愿用暂时的分别,换取足以和师尊比肩的能力。
但如今,他觉得自己根本等不了。
这小子先前就改变主意,不准备把他师尊锁起来了,今天又抽了什么风,突然有后悔的苗头了?
厉鬼打量着沈祁修,发挥八卦精神问道:“你和你师尊……吵架了?”
沈祁修呼吸一顿,否定道:“没有。”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冷战,他不眼巴巴地去寻师尊,师尊更不会屈就来敲他的门。
他和李京默打斗一场,师尊都没跟上他看看状况,可能还在因为他毁了那面破镜子生气,对他一丁点也不关心。
就连李京默都知道师尊喜欢那件东西,怎么偏偏他不知道?若他早知道的话,一定会将瑶光镜纳入囊中,亲手给师尊奉上。
枯坐了一个时辰,沈祁修都不清楚自己在为了什么焦虑,他没品尝过患得患失的滋味,却在由衷地为此煎熬。
厉鬼旁敲侧击从他口中套话,弄明白对方恼火的来源,腹诽道它猜得不错,这小子果然精神有毛病,已经病入膏肓,不用再继续抢救了。
它努力地开解沈祁修:“从另外的角度考虑一下,比如你,也有其他要做的事对不对?哪能一天到晚都绕着一个人打转呢。以前咱们在九州四海浪的时候,你不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你师尊当然也有他独自的生活。”
沈祁修眼眸幽暗,抿唇不语。
不一样的,师尊拥有的和他拥有的,从头到尾都是不同的。
萧眠是师尊的挚友,掌门是师尊的亲人,林清昀是师尊爱护的晚辈,这些关系他不是不懂。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屑沾染累赘的牵挂障碍,他在与人交际的时时刻刻,计算的是对方心防的弱点,是那些人可以让他加以利用的价值。倘若说起付出,唯一让他付出过的人就是师尊,但他的付出并非不求回报。
他在师尊这里……
看不见他应得的收获。
沈祁修调整着思路和厉鬼商谈,规划了忘川秘境里的首要行程,情绪稍稍有几分好转,便在厉鬼疯狂的挽留下合拢鼎盖,立于长拱窗前凝望着满天繁星。
今晚月色很亮,他想将皎洁的月轮摘至掌中,然而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他触碰不到。
师尊仍是没有来找他,也不过问他为何要布下禁制,像是将他遗忘了似的。
站在这个方位,沈祁修依稀见到主殿内明珠未熄,但夜已深了,师尊怎会还在主殿里?对方到了困倦的点儿,该早早休息了才对。
他本不想挪步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元珩仙君毕竟吩咐他和师尊说起签订血契的事,他得听师尊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沈祁修抱着“我只是随口问师尊一句,简单走个过场,完全不会采取他的意见”,类似这般的念头,来到主殿前的阶梯上。
他和李京默动手的时候,剑气劈坏了雕刻飞花的殿门,那扇门孤零零地倒塌在地上,竟没有人收拾狼藉的残局。
这不是一件复杂困难的事,一个普通的逆转术就能恢复如初,师尊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故而扶月峰的摆设极少设下阵法,皆是以精致漂亮为主,平时值守的小侍童们都能轻松地将它修好。
沈祁修默了默,心底突然蒸腾着一个奇怪的想法,这门是他提剑劈裂的,师尊莫非……在等着他亲手去修补吗?
他徘徊片刻没有进殿,一贯替他跑腿的一宝不在,廊下的小侍童亦是相熟的脸孔。沈祁修招了招手,将对方叫到面前:“主殿里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清扫归置一下?”
小侍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支支吾吾道:“仙君说……说、不必管它,就让它这样摆着挺好的。”
“……挺好的?”
沈祁修察觉此话挺不对劲,追问道,“师尊因何缘故下这样的命令?”
那个小侍童犹豫了半天,小小声地提醒道:“沈师兄,仙君生气了,似乎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今天没有吃晚饭。”
没吃晚饭原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但在扶月峰的小侍童们眼中,仙君饭都不肯吃,连夜宵也不让做了,可见真的是生了大气。
沈祁修和小侍童保持着同样的认知,闻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此刻才走到空荡无人的主殿里,见到师尊心爱的那方桌案上有一道剑痕裂纹,瑶光镜的残骸零落遍地,虽已经是惨烈可怜的碎片,但还在闪烁着宝器特有的清美光泽。
穿着青衫的小侍童跟在他身后,盼着这位和仙君最亲密的沈师兄拿个主意,扶月峰到访的客人不多,不过总要迎来送往,连门都破破烂烂的着实不太像话。倘若仙君一直不愿吩咐,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样棘手又离谱的场景。
沈祁修尚未察觉到师尊生气的确切原因,便将种种反常都推在了瑶光镜的事情上,那终究是师尊心仪了多年的物件,刚刚拿到手没暖热就被自家徒弟毁掉,以师尊不容违逆的性情,自然是心有不悦的。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没有因此道歉的打算,沈祁修只想象征性地妥协一下,稍微给师尊一点面子,便对小侍童道:“你去通知负责膳食的弟子,让他们替师尊做份夜宵,要口味清淡的素菜,待会儿我给师尊送去。”
小侍童连忙答应着一溜烟跑走了,沈祁修毫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弯腰开始修门。
他的手指触及在门框的飞花上,灵气波涌递进,将损坏的地方添补平整,一一复原归位。
忙完这些,他张望了一下随处明晃晃的镜子碎片。
瑶光镜是产生过灵智的法器,他没有修好的能耐,即使可以修好,他也绝对不会浪费这个闲功夫。
沈祁修一块块地收捡残骸,预备把它们打包丢下山崖,扔到眼不见心不烦的无底深渊之中。
他忍着一肚子“岂有此理,我凭什么要乖乖做这种事”的火气,却在捡碎片的过程里掌心贴上砖石,摸到了一抹半干未干的血迹。
主殿的砖缝里怎么会有血迹?
他确信自己那一剑没能斩落在李京默身上,他们交战的时候也是没见到血的,沈祁修的第六感驱使他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这仿佛是师尊流下的血。
师尊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有很大区别,曾经被他珍惜地吻在唇齿之间,是甜丝丝勾人的味道,可惜他好多日子没尝过了。
沈祁修愣了半晌,猛地想到自己劈手夺过镜子的动作,瞬间就滚了一下喉结,口中发干,悄悄心虚起来。
或许师尊不是在生这面瑶光镜的气,而是在生他的气。
他发泄的力道是略略大了一点,但不至于会伤到师尊的……吧?
天地作证,暴怒之下,他对师尊不像往日那么恭敬,但没有分毫想弄疼师尊的意思,更别提让师尊受伤流血了。
沈祁修翻来覆去地查看瑶光镜的边缘,他连打磨玄冰镣铐的时候都精细不已,即便要将师尊锁在身边也万般费心,唯恐一不留神就照顾不好对方。然而镜子的手柄上镶嵌着宝石珠玉,他把浸润鲜血的残片举在眼前,见到了石头尖尖的、大约会划破皮肤的棱角。
他竟忽略了瑶光镜的品极,忘了那件看上去像装饰物一样的法器会对道体造成损伤,此时再反省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是不是悔之晚矣?
几乎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下,小侍童总算送回了一份夜宵,给了他去探望师尊的借口。沈祁修端着托盘一阵阵心慌,尽量地压抑着盘旋在头顶的不祥预感,他顾不得先想好解释开脱的话,便迅速赶往师尊的寝殿。
紧接着,他在透明的屏障前方顿住步伐,看到了坚不可摧、将他牢牢阻挡在外的结界。
沈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