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
虽说与萧眠约好巳时碰面,但这种场合不方便连累徒弟迟到,许骄前一晚要求系统设了个响铃闹钟,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自从沈祁修把九叶莲呈交给他,系统就不再絮叨有关男主人设的任何见解,只专心致志地帮宿主统计积分,期待数据尽快达到极限安全值,那它也能尽快和许骄解除绑定,一拍两散。
它服务过形形色色的宿主,这一位是最不遵照游戏规则、最不肯安份守己的,不过许骄找准方向之后进度条拉得突飞猛涨,系统鼓掌表示乐见其成。
【宿主,我们解除绑定的时候你会有一丢丢惆怅吗?】系统假惺惺地问道,【等我走了,我一定会经常思念你的。】
对此,许骄毫不留情地予以否认,并让它不要想得太多,哪凉快哪待着去。
在系统的错误指导和他的不懈努力下,他的好感值积分末尾添了三个零,堪堪突破了四位数,信任领域却无论如何尝试都打不开了。
他彰显了十足十的真诚,便宜徒弟明明疯狂心动,缱绻眷恋的眸光不似伪装,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相信他?
许骄琢磨不透这点。
天色尚未大亮,山林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霭,许骄下塌绕过床前遮挡的鲛绡屏风,看见沈祁修端正笔直地站在他的寝殿里。
少年已然整备停当,腰封左侧佩挂着柔润的琅琊灵玉,肩阔腿长,眉目温雅,循规蹈矩的宗门校服也被他穿出了别样峻拔的气度。
得益于徒弟无微不至的侍奉,现在一宝提前享受了闲逸的退休生活,许骄身边的琐碎杂务一概由沈祁修本人代劳,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力亲为。
彼此视线一触,沈祁修便立刻朝许骄走近,一边取来桁架叠放齐崭的衣物,一边忧虑重重地关切道:“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您昨日陪弟子耗神到夜半更深,清晨怎么不多多歇息一会儿?”
他说着替师尊披上外衫,斜横银簪松挽墨发,一丝不苟地系好师尊襟摆的繁复锦带,动作仿佛行云流水般熟练利落。
许骄欲言又止,待他结束忙碌才嗔怪道:“阿祁,而今终局的决赛在即,你应该抽空巩固境界或者研习剑法,不能只是围着为师浪费功夫,做这些无甚意义的小事。”
沈祁修毕竟不像自家师尊一样每天犯困,但凡许骄合眼睡下他就在勤勉修炼,可他却惯性地不想反驳对方,乖顺垂首道:“师尊责备的是,弟子知错,以后弟子不会如此懈怠了。”
便宜徒弟勇于认错,坚持不改,原文中描写上进心他分毫都没见着。若非沈祁修顶着闪耀的男主光环,许骄简直怀疑他押注的灵石将弃他远去,被彻底输得血本无归。
莲池内的游鱼浮掠腾跃,亭阁里依旧布置了满桌子的甘露佳肴,师徒两人一同用完早饭,便准点出发赴无定峰的约。
一路轻风悠悠,煦日渐暖。
抵达无定峰山下,沈祁修收剑落地,敛眉看着许骄道:“师尊,主殿想必已有其他门派的尊主等候,弟子随您御空登顶实在不成体统。还请您莫因弟子周折,先行前往与掌门会面。”
到场的人数众多,个个把眼睛盯在沈祁修身上,作为太虚剑宗的晚辈,他自然要对元珩仙君报以敬服的姿态。许骄亦明白徒弟郑重起见的考量,不加犹豫就答允了对方的建议。
迈下朝露之际,他遥遥望向座无虚席的恢弘大殿,谢归远高居中央区域,正迎上他望着的方位。
许骄微微抬眸,察觉谢归远背后立着一道陌生的颀长人影,青年容貌冷隽,眼尾勾挑,纯白长发束扣着乌黑的麒麟冠饰,穿了一件绣纹极浅的法衣道袍。
这是一个原文剧情没有记载过的角色,凌霄宫货真价实的嫡系首徒,传闻里千载难得一遇的道修种子,元珩和萧眠口中沈祁修的劲敌——
李京默。
他在凌霄宫的地位超脱不凡,谢归远手边有为他专程特设的座椅,许骄注视了李京默几秒,刚刚想移开目光,一只从天而降的胳膊便忽地拦住了他,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接待访客的萧眠见到小师弟单独出现,心脏瞬间疾冲到了嗓子眼,他急吼吼地贴到许骄耳畔,压低音量问道:“骄骄,阿祁他人呢?你此刻再敢说他不来,掌门师兄必然要活活被你气死!”
萧眠一副“我就快不行了”的表情,许骄觉得他已经被自己气昏了头,赶紧第一时间给对方吃下颗定心丸,让萧眠冷静一下:“来来来,怎会不来。我家阿祁乖巧的很,他不愿和我一起违反门规戒律,正在辛辛苦苦地徒步上山。”
萧眠的神色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抚着胸口长吁短叹道:“那就好,那太好了。阿祁确实比你思虑得周到。”
太虚剑宗九峰十一阁的首座皆在殿内,对沈祁修的重视态度可见一斑。许骄上一回目睹师兄师姐们如此整齐划一的架势,还得追溯到他最初穿到这本小说的世界里时,自己闭关渡劫的那次。
各派莅临的尊主也不是来凑热闹的,基本上都存着斟酌揣摩之心,想观察一番事情的发展,评估下一任仙尊会不会换人,以便决断该往哪一方站队。
不久后,沈祁修步入主殿。
少年与自家师尊对望一眼,不偏不倚地走到许骄和元珩座位前方,俯下松柏般端挺的脊背,清朗道:“弟子拜见掌门,拜见师尊,拜见萧师叔。”
沈祁修的步伐有条不紊,沿着师尊就坐的排序一列一顿,直到拜过宗门所有的长老,他才对谢归远略一拱手,冷冷道:“凌霄仙尊晨安。”
他一拱手,众人顷刻鸦雀无声,萧眠正喝着的茶水几乎呛到了肺管里——他这斯文谦逊知进退的好师侄,胆子竟大到和谢归远执了个平礼!
然而修真界凭修为论尊卑,沈祁修虽是名义上的晚辈,但他并不是凌霄宫的弟子,只敬本宗本派的师长就够了。
他踏上元婴一境,仙盟便要为他刻录尊主玉牒,承认他平等的身份。故而他向太虚长老执正式礼节,却和谢归远平礼相对,居然令人拿捏不到他的悖逆之处。
萧眠噎了半晌,悄咪咪地与许骄嘀咕:“阿祁可真能耐,你瞧谢归远的脸都泛绿了。全怪你这做师尊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教坏了咱们最有出息的弟子。”
许骄也没料到对方当众拂了谢归远的颜面,不过他能猜到沈祁修的念头。他之前在沈祁修怀里吐血的时候,分明曾感觉到了某种克制着杀机的颤抖。
他跟萧眠啧啧道:“我养伤的那段时日阿祁昼夜不安,他厌恶谢归远才是对的,难道我的徒弟,还得讨凌霄宫的喜欢不成?”
这话许骄只讲了一小截,剩下一大截他无法跟萧眠交流。沈祁修迟早要臻至大乘境,第一个想解决掉的人非谢归远莫属。
元珩朝许骄投了个不赞同的眼神,意喻让他约束一下自己的弟子,许骄则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察觉谢归远愠怒不已,李京默便漠然地按住了师尊的肩膀,简短提醒道:“师尊,弟子说了,勿失仪,勿急躁。”
谢归远强行咽下火气,古井无波地望着元珩:“元珩仙君,开始探问吧。”
得到元珩的首肯与协助,他的嘴唇一翕一张,击叩神魂地吐字道:“沈祁修,周煊廷之死是否和你有关?”
随着他的探问,沈祁修脑子里阵阵嗡鸣,不受控地翻荡起混沌漩涡,灵台和生魂都仿若被剧烈地切割撕扯着。
在诸位见证者、包括在许骄耳中,这句问话历时瞬息,眨眼即逝。而听在沈祁修耳中,却是漫长到剖心剜骨、神念龟裂成齑粉的极致煎熬。
他环护识海的屏障层层崩塌,四散如一粒渺弱细微的烟尘,支撑着他的是口齿里浓郁的铁锈味,以及他用血腥淬炼出的意志力。
沈祁修对仇敌下手阴狠,对自己下手一样严苛,在每一个需要隐忍蛰伏的境遇,他不露声色地忍了常人不能忍的一切,不显丝毫端倪。
少年一贯的湛亮的眼瞳捕捉不到焦距,缓慢嘶哑地重复道:“周煊廷的死……”
刹那后,他说:“和我无关。”
元珩骤一放松,迅速将神念撤离沈祁修的识海,同时不忘一缕余波席卷而过,把谢归远唰地清扫出局。
他欣慰地看着沈祁修,温和道:“阿祁,去你师尊身边坐下。”
沈祁修依言向师尊走去,许骄身侧有一把空着的座椅,他知道那是留给他的。
元珩扫视一周,面有不虞地问:“凌霄仙尊,秦长老,两派大起一场干戈,你们对这个结果尚还觉得满意么?”
谢归远没有开口,李京默便盖章定论道:“煊廷的事是我们冤枉这位沈师弟了,我替凌霄宫向沈师弟和扶月仙君致歉。七日之内,仙盟便会将沈师弟的尊主玉牒送到贵派,届时我师尊亦会谴人奉上赔罪的厚礼,还要对沈师弟聊表恭贺。”
他率先与沈祁修倾身道歉,“沈师弟小小年纪,修为已达此等境界,将来必能镇守九州太平,此乃修真界之大幸。”
盘问被太虚剑宗强横地缩减到一句,秦越愤然一掌拍上座椅扶手,而李京默只冷淡的地睨了睨他,他便咬着牙关不说话了。
中立门派纷纷对沈祁修的天赋一番褒扬,随后各归各处,许骄最后才带着徒弟离开无定峰,那时殿外已无旁人的踪迹,但李京默仍伫立在峰顶的一棵菩提树下。
白发青年笑道:“烦请扶月仙君通融一则,让我跟您的爱徒闲话片刻。”
许骄不帮沈祁修做这个主,只打量了便李京默一眼,示意徒弟随自己的心情。
沈祁修和李京默并肩行至僻静处,听见对方好商好量地道:“沈师弟,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手谈一局?时间、地点,皆由你来挑。”
“我没有下棋的兴趣,尤其没有和你下棋的兴趣。”沈祁修指腹摩挲着炽霄剑柄,冷声道,“有话不妨直言。”
“方才搜魂术探问,在说出答案之前,你有不到一弹指的彷徨动摇。”李京默不卖关子,笑吟吟地说着问句,语调却是笃信无疑的,“除了那一弹指,你的神智始终是清明的,是吗?”
沈祁修反问道:“所以呢?”
李京默继续列举道:“两位大乘的威压覆盖识海,不管是何方神圣,都会觉得很不适应。轻则浑身僵硬、频冒冷汗,重则体力不济、昏厥眩晕。但沈师弟……你完全没有痛苦的症状,甚至脸色都一变不变,未免让我觉得好奇。”
沈祁修只是从容地看着他:“李师兄不愿采信我的答案,在探问时便该及时提出,无需矫揉造作地粉饰了宽宏场面,又在这里和我私下做口舌争辩。”
李京默摇头道:“沈师弟此言差矣,在诸多尊主眼皮底下,你能瞒天过海是你的本事,我诚心诚意地钦佩你。况且凌霄宫居仙门之首百年,岂会对你一个刚跨进元婴门槛的少年人不依不饶。”
沈祁修惜字如金地讥讽道:“多谢凌霄宫雅量。”
李京默似是感觉不到他在说反话,自顾自向他发出邀约:“这样吧,你的神魂灵识一损俱损,是要先缓上个两三天。我三天后到扶月峰递张拜帖,邀你品棋叙话。”
沈祁修生平头一回碰上这种人,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不接你的拜帖,你打算拿什么理由请我应邀?”
李京默遗憾地冲他一笑:“那我们便只有宗门大比的决赛见了。”
看到沈祁修已经转身欲走,他拨了拨几丝垂在颈侧的白发,极轻缓地问:“哦,对了。揽星台切磋生死不计,忘川秘境内亦有绝地奇险,我略懂卜卦推演之术,推算出愈是天才愈是有早夭之相。此事师弟怎么看呢?”
沈祁修听着对方恶意昭彰的措辞,眉宇越来越疏朗温柔:“是么。李师兄正是凌霄宫不世出的天才,倘若不巧有早夭之相,那么在恰逢绝地奇险之时,万望李师兄珍重谨慎。”
少年的瞳孔漆黑幽沉,李京默在他眼底,察觉了一抹形同挑衅的灼亮寒芒。
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沈祁修向对方执礼告辞。
待便宜徒弟回来,许骄顺口问道:“李京默跟你聊了什么话?”
沈祁修用玩笑似的口吻道:“师尊,他在威胁弟子,让弟子小心他一点。”
折返扶月小筑,沈祁修仍在亭阁里看着师尊读了一卷话本,许骄见便宜徒弟不经波折地洗刷了罪名,没给他惹另外棘手的乱子,便将晨光美景消磨殆尽,踏实地补了个午觉。
大概是昨日睡得太晚,今天又起了太早的缘故,这一觉睡到子时将近,许骄才陡然被一道闷雷巨大的轰隆声惊醒。
天幕狂风肆虐,雷鸣揳裹着劈砸的闪电,太虚仙山暴雨倾颓。
许骄望着密密匝匝的雨势,思绪有一个呼吸的放空,总觉得他忽略了莫名微妙的细节。然而被他忽略掉的东西应在哪个关键点上,他有些不太明白。
这样猛烈的暴雨,沈祁修竟没寻现成的借口纠缠他,妄图在他房内陪伴逗留,很不符合对方的行为逻辑。
他本想用神念看看沈祁修的情况,但为避免便宜徒弟会错了意,以为他刚送完一方小世界,此夜便有心窥探监视,干脆就披衣起身,冒雨去了徒弟的殿阁。
玄度殿里十分安静,没有掌灯,斗拱檐角的明珠寂寂熄灭,偌大一间宫室笼罩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之中。
无人闭拢的窗牖吱呀晃了几晃,许骄推开殿门,雨滴顺着他进来的缝隙哗啦啦地跌坠扑砸,溅开一片诡异潮湿的水痕。
“阿祁?”
床榻上仿佛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许骄边靠近边问道:“怎么回事,你身体不舒服?”
闪电映出的惨淡光亮下,沈祁修浓浓的睫毛纹丝不动,皱眉紧紧阖着双目,对师尊的关心毫无反应。
许骄撩开纬帐,弯腰去摸便宜徒弟的额头,却被沈祁修的体温烫得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倏而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