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宗门大比 朝露里的小世界

二十日后。

扶月小筑正殿。

萧眠放下小侍童奉上的第三盏茶水,皱眉无奈地看着许骄,语重心长道:“骄骄,阿祁渡完劫都大半个月了,与凌霄宫之约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我知道你不愿让自家弟子蒙受羞辱,我们也不愿勉强阿祁,但谢归远召见他只是想探问他几句话,证明一下他的清白。你出尔反尔,将掌门师兄至于何地?”

小师弟原先答应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却突然变卦,许骄拒绝的口信傍晚传到无定峰,萧眠就被元珩拎来给对方接着做开导工作。

刻意耽搁了那么多天,许骄心中已有成算,他和沈祁修商讨过应对此事的方法,现下便牢牢地压着底线,帮便宜徒弟交涉最后的条件。

“萧师兄,这件事终有不妥,我不是出尔反尔,正是深思熟虑。如今人人都清楚阿祁前程不可估量,搜魂术又直取修士识海的薄弱之处,若谢归远趁机在他神魂上动了什么手脚,那时凌霄宫该如何偿还弥补?”

许骄朝沈祁修递了个眼神,让他在自己近旁坐下,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叩了叩桌案,才慢慢地道,“譬如师兄你,难道就能忍受被另一个人操控心神,让对方闯入你的识海唯所欲为?我相信宗门不愿勉强阿祁,但我不信任谢归远的人品。”

小师弟的顾虑其实不无道理,萧眠对上许骄肆无忌惮的表情,愁得险些掉头发了,他饱含暗示地望了沈祁修一眼,满脸写着“阿祁,快帮我劝劝你师尊。”

沈祁修收到萧眠的讯号,微不可闻地叹了叹,委曲求全道:“师尊,弟子没关系的,凌霄仙尊想查问弟子,那弟子便由他查问。大不了……大不了弟子此生止步元婴境就是。”

谢归远的修为比他整整高两个大境界,一个小境界,假如在他神魂里使了阴损手段,几乎等同一刀斩断他的道途。

沈祁修话音一落,萧眠也跟着犹疑了。

堂堂凌霄仙尊,应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倒行逆施,只是神魂里的脉络看不透摸不着,谁又能拍着胸脯担保无虞呢?

为外人莫须有的指控,毁了宗门天资最卓绝的弟子,即便这个概率低到极点,万一真的发生了,他小师弟怕是要和谢归远论个不死不休。

萧眠扶额道:“那你说,你说想怎么办?两派闹得风风雨雨,倘若放在其他弟子身上,免遭酷刑严审就算相当侥幸了,你长久不让阿祁露面,总不见得连循例传召都一并拦着。”

许骄沉默不语,漫不经意地半阖着眼睫。

双方僵持到夜幽人静,看小师弟仿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萧眠气得血压呼呼飙升,怒而拂袖道:“罢罢罢,我管不着你。待你筹谋出万全之策,自己与掌门师兄通禀去吧。”

这边萧眠甩头便走,沈祁修适时拽了拽师尊的衣摆,抚平雪色织缎上矜贵刺绣的飞花,儒雅斯文道:“师尊,事已至此,迟早避不过去,您不妨先听弟子一言。”

许骄亦不睁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施以搜魂术的时候,请师尊在场作陪,劳烦掌门和凌霄仙尊联手探问。弟子不答别的,只答有没有杀害周煊廷这一句话。”

沈祁修顿了一下,轻轻燃亮殿阁内的鎏银烛台,阑珊灯火笼罩着他英挺锋棱的五官,愈发显得少年心性赤子纯诚,“不令宗门难堪,不令师尊惦念,不令仙盟非议,不令自身困囿险地。这是弟子一厢情愿的想法,仍需师尊指点是否稳妥。”

似乎……

没有比这更加稳妥的想法了。

两位大乘的念力束缚神识,得出的回复一定确凿无误;有元珩介入干预,足矣防范谢归远动机不良;单独澄清和周煊廷的惨死无关,不窥视沈祁修的个人隐私。

萧眠旋即减缓脚步,在门前支棱着耳朵左右徘徊,终于听到许骄打了个倦懒的呵欠,慢吞吞道:“阿祁的法子还算凑合,百般稳妥谈不上,但抑或是一条可行之路,容为师考虑考虑。”

他抬眸看向萧眠的身影,散散漫漫地坐直腰背,“——萧师兄,你觉得呢?”

许骄赏脸给了“还算凑合”的评价,萧眠唯恐对方下一瞬又不认账,他立刻称赞地望着沈祁修,全权包揽地拍板道:“我觉得阿祁的想法特别稳妥,找不出一丝一毫漏洞,骄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萧眠想都不想,根本不卡壳地发表着一系列部署,“我现在告知掌门师兄,让各位长老准备准备,再嘱托清昀往翠微阁走一趟,请几个有名望的尊主同作见证。明日巳时,你带阿祁到无定峰去,早些问完便能早些了事,我和师兄一起在那里等你。”

洒金折扇残影铺展,灵隐仙君化为一道耀眼星芒,不听小师弟的回应就催促扇子破空远遁,马不停蹄地消失在了漆黑天幕里。

沈祁修看着萧眠担忧师尊反悔的神色,目送对方逃跑似的离开,虽未有过今晚这种玄妙的体验,却清晰地感受到心口嗵嗵怦然。

他是陷在深渊泥沼里的人,习惯了倚仗流血杀戮活命,凭借着侵吞掠夺生存,不屑寻求一处巢穴供自己栖身。

师尊也曾被他划归在猎物的范畴之中,但曾经的猎物此际竟陪伴着他,把他当做值得照顾的小兽,用羽翼牢靠地将他护紧了。

山风宁静,明月皎皎。

———

按捺着想抱一抱师尊的渴望,沈祁修快步折返殿内,见到师尊垂眼端详着腕间的朝露,正蹙眉思索着什么。

他的视线也一齐落在师尊的法器上。

这件法器冰凉剔透,名称取自“朝露如电”,外观镌饰成虺蛇的形态,是象征封喉剧毒的图腾。玲珑玉蛇终年攀附着师尊冷白的肌肤,仿佛是师尊肌体的一部分,它贴覆的那截手腕骨骼漂亮,仿佛凝砌着寒冽霜雪。

沈祁修肃容行了一礼,语调恭敬地道:“多谢师尊为弟子斡旋,弟子感激不尽。”

如果没有外力襄助,他亦有把握解除困境,然而不得不采取极端偏颇的举措,即将面临的不仅仅一句探问那么简单。

师尊帮他推进到了最有利的局势,让他可以花最少的代价洗脱嫌疑,沈祁修说过无数的谎话,但他这一声道谢是情真意切的。

许骄从来不觉得便宜徒弟无辜,他方才屈尊和沈祁修搭一场戏,便是他维持太虚剑宗和平、日常改写团灭剧情中的一环。

“阿祁,你只和为师道谢么?”

许骄温言提醒道,“信重你的人是掌门,替你连夜奔波的人是你箫师叔,宗门上下都对你寄予厚望,你该珍惜他们的这份情谊。”

沈祁修点了点头,驯服无害地笑道:“是,师尊,弟子明白。”

他估量着这会儿的时辰,便略微匆促地望向窗外:“已近夜深,师尊若是困乏,弟子就先行告退,不搅扰您休息了。”

出关大半个月,便宜徒弟住在他隔壁犹嫌不够,恨不得每分每秒赖在他的寝殿里,甚至紧随身畔赶都赶不走,如此主动的告退属实难得。

许骄刚刚料想得不错,明日无定峰探问,沈祁修尚有一堆后患处理不干净。

他静默须臾,将沈祁修唤近了些:“两位大乘的威压之下,一切秘密皆掩藏不住。阿祁,你是否有容易疏忽的地方,想让为师帮你周全?”

沈祁修的确有一个难题,储物戒他预备设下结界留在玄度殿内,锁魂鼎和厉鬼却必须待在他灵台里。此物是鬼蜮血海的钥匙,一旦露了破绽便是崩盘灭顶的麻烦。

师尊帮不了他,唯有他自己周全。

沈祁修笑道:“没有,师尊。”

少年脊背笔挺,眸光清正而温润,“弟子不曾杀害周煊廷,应承搜魂术也是短暂一霎,不会出岔子的,请师尊宽心。”

按小说原文内容,沈祁修在忘川秘境获得了一粒芥子空间,但现在远没到这个节点。许骄看了看沈祁修腰侧的炽霄剑,陈述道:“为师在你手里见过一柄神器,见过一枚幻灵级别的妖丹,见过一片九叶莲的花瓣。”

摆在明面上的不提,沈祁修渡劫那晚曾有入魔的兆头,他为徒弟顺导灵脉的途中亦有察觉,对方灵台里的邪煞气息横冲直撞,绝非是普通器物制造的震荡。

“阿祁,谁都有不愿告人的私事,你不说就不说,为师不会追究你。”许骄探手搭上沈祁修的手臂,似是不忍地低低道,“可你将这些东西放进灵台里,不疼么?”

在沈祁修去岁生辰的第二天,他拿出炽霄剑的时候,师尊便问过他疼不疼。而今时今日,师尊又一次问了他这句话。

沈祁修不觉得疼,他觉得熨帖。

他正想碰一下师尊的手,眼前的朝露蓦地光华大盛,沈祁修看见那条玉蛇嘶嘶舔着蛇信,沿着师尊的手腕游至他的指尖,在他掌心盘旋吐出了一颗铭文璀璨的宝珠。

——是一方隔绝窥测的小世界。

——是能够缔结本命契约,仿若神器一般认主,整个太虚剑宗,只有掌门和师尊才拥有的小世界。

他依然记得朝露怎样伤害过他,记得银鞭抽碎他血肉的锐利倒刺,但玉蛇却绕着他的手指亲昵地蹭了蹭,温度犹如亘古不融的玄冰。

沈祁修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事,他竟无法分辩自己此刻的心情,半晌才控制住发僵的声线,一寸寸地朝师尊抬眼。

“……师尊,您这是,做什么?”

少年眼眸晶亮,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许骄收归缠着徒弟打转的朝露,对沈祁修宠溺地笑了笑。

“你是为师的弟子,为师知晓你有秘密,体谅你不肯开口的苦衷,却不舍得看着你疼。”

他说:“不必彻夜难眠,回去便好好睡吧。阿祁,这方小世界,今后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