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座炉荡开轻烟。
跪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亲眼看着师尊安静入睡的时候,沈祁修由衷觉得,这或许不是惩罚,而是奖赏。
师尊太清瘦了,又在床榻上连续躺了好几日,他看上去仿佛累极了的样子,身形轮廓那么单薄……自己刚刚没轻没重地箍着他的手腕,有没有把他弄疼?
沈祁修摩挲着那枚琅琊玉,思绪中仍是一片混乱的胶着,他想,他其实不在乎师尊会不会送他新的礼物,也不在乎师尊的垂怜原谅有几度真情。
他只希望师尊是他一个人的。
琅琊玉被他慢慢地悬佩在腰间,扔掉他准是不可能扔掉的,更遑论归还林清昀。保证不杀对方,便是他不愿惹师尊生气而做出的妥协,林清昀现在就连修为也低他一头,从他手底下白白捡回了一条命,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哪里配用师尊的东西。
但他要怎样才能让师尊完全属于他,等他修为到了化神、大乘,再和师尊表明心意么?……师尊上次询问了他赵锦的事情,还说仙门合籍讲究缘法,男子结为道侣亦是寻常,似乎对此并不如何排斥。
这种念想甫一滋长就势同燎原,极大程度上鼓励了他。沈祁修系好玉佩,便冠冕堂皇地朝熟睡的许骄靠拢,把自己灼热的掌心悄悄覆盖过去,暖了暖师尊一贯冰凉的手指。
扶月小筑门外没有设下阻拦的结界,他不能表现得十分放肆,但服侍师尊是弟子的份内之责,他要替对方仔细驱赶体内的寒意,倒也称不上破格逾礼。
与沈祁修的温度一触,许骄便昏昏沉沉地蹙了蹙眉,心中暗道小兔崽子昨夜是睡舒坦了,可他在漫长的织梦里一秒钟都没闲着,神魂里的暗伤免不了迅猛反噬,这会儿他的灵台浑噩不堪,实在懒得掀动眼皮。
先抽空休息一阵子,晚间尚有另一个计划等他铺垫,许骄象征性地挣脱了几下,察觉便宜徒弟攥着他不肯撒手,干脆就遂了对方的意,任凭沈祁修勤勤恳恳地“体贴”他了。
纬帐掩映着遮蔽了大半光线,昏暗灯烛照不亮少年泛滥的贪求,沈祁修珍惜地凝视着师尊,心底像是被无声束了一道枷锁,既让他不敢有莽撞的动作,也让他期待师尊这一觉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时至晌午,小侍童二宝踏进殿内添盏茶水,就震撼地目睹了沈师兄跪在仙君床边、居然正和仙君十指交扣的离谱景象。
他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嘴,几乎发出一嗓子没见过世面的惊叫,而沈祁修迅速感知到有人走近,便森冷地盯了二宝一眼。
不耐烦的杀气一时未能收住,二宝当场被吓得脚底打了个滑,他头一遭撞上沈师兄这般凛寒阴鸷的眼神,好险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侍童两眼僵直地看着对方,连那句“沈师兄你在干嘛”都咕咚咽回肚子里了。
沈祁修虽有不悦,但还没丧心病狂把二宝灭口的地步,不是刻意朝他释放威胁。见二宝吓呆了,他便及时抬指一挥,抱歉地递出一道柔煦灵力,托稳了对方手里摇摇欲坠的杯盏。
他以神识传音道:“二宝,师尊才刚睡下,听不得大的响动。辛苦你走路的时候稍轻一些,莫要吵醒了他。”
二宝唯唯诺诺地瞟着沈祁修,而沈师兄却对他抿唇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表情也像他记忆中一样温润可亲。
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杀气。
无比错愕之余,二宝不禁疑心前一刻看花了眼,使劲儿地晃了晃单纯的脑袋,甩掉脑子里某些不得了的猜测。
仙君和沈师兄的相处轮不到他来置喙,他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目击者而已,天呐,为什么偏他这么倒霉!
二宝一边纠结地皱巴着脸,一边劝告自己想多活几年就少管闲事,乖乖把杯盏摆在了紧挨门口最近的那方案几上。
做完本职工作,他飞快向沈祁修弯腰一礼,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二宝走后,寝殿内再无一人探访,等许骄养足了精神微微醒转,峰顶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墙角堆积着干涸的烛泪,沈祁修仍虚握着他的手,从始至终不曾更改别的姿势,竟是在他身旁从清晨跪到了此时。
见许骄目露不解,沈祁修才遗憾地松开了他,缓声禀明道:“师尊,您在梦里喊了几句冷,弟子担忧您伤势反复,引发了畏寒的痼疾,所以竭力为您疏导一番。”
小兔崽子靠甜言蜜语哄人的能耐一流,许骄自己都不知道他说了这样的话,然而念及查验成果的下一环节,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慰地表扬道:“有劳阿祁了。”
沈祁修在他的示意中站起了来,许骄抬头看着自家徒弟,随口嗔怪道:“为师只罚你反省两个时辰,你怎能一直跪到了现在?入夜后砖石冷硬,你也不怕跪坏了身体。”
沈祁修温柔地笑道:“弟子是跟师尊认错,多跪上几个时辰并不妨事。只望师尊宽宥弟子一二,相信弟子的悔过之心。”
沈祁修谈论到了他的伤势,许骄便略一思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凝重道:“阿祁,为师早想问一问你,你闭关前被秦越所伤,亦是伤在灵台内府。如今可还有大碍么?”
若无天生灵根的异宝疗愈,灵台内府的伤必须耗费数月功夫日渐调养,纵使萧眠的医术登峰造极,他都拿这道难题没有办法。
沈祁修立在床榻一侧,被自家师尊殷切地注视着,不是滋味的默了瞬息。
诚然,他允诺不会再对师尊隐瞒秘密,但以往说过的谎言总要不断去圆;他也斟酌了行差踏错的后果,觉得那种代价暂且还押不上赌桌。
诸事未成,他赌不起。
低眸踌躇片刻,沈祁修含糊其辞道:“师尊,弟子的修为小有进境,元婴之劫渡得很顺利,您不用因此牵挂弟子。”
许骄挑了挑眉梢,平平地嗯了一声,随后克制着眼底的隐忍痛楚,朝徒弟下逐客令道:“那阿祁就回自己的宫室去吧,你连日守了这么久,需好好歇上一歇,明天再来为师这里也不迟。”
沈祁修正想寻个理由留下,便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血液的腥甜,他陡然转过紧绷的目光,打量着师尊此际的神情。
师尊脸色惨白,额间渗着虚弱的冷汗,唇瓣间看不见分毫血迹,却暗淡灰败到全无光泽。
莫非师尊不愿让他悬心,这才要把他赶走,独自一人承受煎熬,压抑他根本不知道的折磨?
“师尊,您不舒服。”沈祁修扶住许骄的肩膀,语气肯定道,“弟子不会走的。”
徒弟的态度固执不已,许骄只得叹道:“罢了。阿祁,你先给为师端一碗药来。”
沈祁修马上应声照做,等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幕里,系统便连忙问道:【宿主,你确定沈祁修真藏着什么疗伤的宝贝吗?】
许骄颔首道:“以前不确定,现在非常确定。他在秦越那里受的伤,渡劫之前就早已痊愈了。萧眠都束手无策的事,你说他是怎么办到的?”
系统支吾道:【可沈祁修不会把他压箱底的保命符送给你,他的基础人设就是冷漠偏激、玩弄情感、一心只顾着自己。宿主,他不想害你,不想压榨你身上的全部价值,这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
许骄转了转手腕上的朝露,冷笑道:“他越是这种有意思的人设,我越想看看他要如何下个决断,究竟敢不敢让我觉得失望。”
系统欲言又止,却没胆量继续给自家宿主泼凉水,弱弱地闭嘴不吱声了。
而沈祁修在刚迈上扶月小筑门槛的一刻,便迎面抱住了栽倒在他怀里的人。
药碗落在地上碎瓷迸溅,他心跳都骤停了半拍,只来得及张开手臂,牢牢护着对方试图躲避他的身体。
到了这会儿,沈祁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急怒攻心,懊恼道:“师尊!您故意支使弟子去拿药,为的就是避过弟子,不愿让弟子清楚你实际的伤势,是不是?!”
下一瞬,他的指责话语便蓦地卡进了喉咙里。
师尊半伏在他的肩上,大口大口呛出刺目的鲜血,那些本不肯被他看见的血液顺着师尊的唇瓣滴落,蜿蜒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有无数个日夜想品尝对方的血,想欣赏对方脆弱的挣扎,但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他竟褪尽了以往的杂念,心慌得很。
他的修为若是已臻至大乘之境,沈祁修咬着牙想,他必会立刻提剑斩了谢归远的项上人头,以泄此刻锥骨之恨。
但师尊在他怀里艰难地喘匀气息,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阿祁,为师没事。你不要抖……不要怕。”
沈祁修也察觉了自己隐约的颤抖,他寒着一张脸,踩着脚下的碎瓷将师尊抱回寝殿,放在窗下柔软的美人靠上。
“师尊安坐。”他仿佛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嗓音硬邦邦的,良久才深吸几口气,用指腹拭掉了许骄唇边的血。
这是考验或是算计他都管不了太多了,沈祁修终于将心一横,认栽道:“师尊在这里等着弟子,弟子去去就来。”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师尊更不是。沈祁修的第六感正疯狂警醒着他,这是他和师尊之间的一场博弈。如果今夜他看着师尊受苦却漠视旁观,来日师尊亦会让他追悔莫及。
许骄盯着他气急败坏地掉头离开,一废句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地倚在美人靠上。
直到那扇虚掩的门被人重新推开,少年一步步地走近他,指缝关节里倾泻着氤氲四溢的灵气,梦幻似的流光遍布了整座殿阁。
一片小巧玲珑的灵物浮现在许骄面前,虽然是不曾见过的东西,但他垂眸轻扫一眼,便能笃定这件至宝的来头。
这无疑是九叶莲的花瓣。
也是沈祁修在利弊权衡之后,双手为他奉上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