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画面不断震荡。
暴戾波涛疯狂催击着识海,许骄在此刻根本来不及闪避,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重伤未愈的神念险些当场溃散。
沈祁修为了彻底毁葬梦里的家,抹除自己挣扎彷徨的痕迹,竟不惜把灵力损耗到了顶峰,连本命真元都用上了。
若不是亲眼见证过对方一系列的情感变化,单看他偏激狠绝的举动,许骄差点以为他对这个地方厌恶不已,没有一丝一毫眷恋。
那哀戚的悲声骤然消失了,虚幻的院落坍塌无踪,许骄一脚踩空,跌入了沈祁修下一场梦。
………
“藏什么藏?交出来!”
视线才刚刚恢复清晰,许骄耳边便响起一句趾高气扬的命令。
他举目望去,发现他身处于一个隐蔽的山洞之中。洞内怪石嶙峋,阴风阵阵,枯死的藤蔓遍布峭壁,恍若鬼影般张牙舞爪。
负剑站立的沈祁修穿着宗门校服,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青涩的线条已稍显冷硬,和幼童时期的软萌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正被另一名太虚剑宗的弟子逼迫着,那弟子嚣张地指挥他交出手中的东西,而沈祁修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咬着唇与对方僵持。
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许骄端详了他们两人片刻,一时拿不准。
见沈祁修迟迟不说话,那名弟子不耐烦了,他威胁地问道:“你到底交不交?”
沈祁修擦了擦唇角的血,手指关节握得发白,看向对方的眼神忐忑不安。
他似是鼓足极大的勇气,艰难地摇了摇头。
少年的声音卑微懦弱,近乎哽咽:“师兄,我好不容易有一次历练的机会,不能一无所获地回去……师尊要罚我的。”
许骄听见沈祁修喊“师兄”,便偏头细细看了看那名弟子,但他印象里没这一号人物,也不知道此人是拜在太虚哪一峰门下。
沈祁修继续道:“别的我都给你了,这株仙草的品级是最末等的,就让我留着吧……师兄,算我求你了,行么?”
“少废话!你师尊罚不罚你,关我屁事?”
那名弟子讥笑一声,祭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尖锐锋刃抵在沈祁修胸口,“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是想吃足了苦头,再让师兄我亲自动手取吗?”
沈祁修紧紧闭上眼,躲都不躲一下,他把压抑的呼痛堵在喉咙里,任凭那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鲜血瞬间便染红了他衣衫的布料,匕首却在扎破他的皮肤后不甘心地停顿了。
那弟子有胆量贬损他,可终究没胆量要他的命,朝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沈祁修,你倒是有骨气。莫非以为你不怕死,我就拿你无可奈何了?”
说着,他便往少年身上施加了一道恶毒的术法,沈祁修旋即喘息着呛了口血,咬肌疼得抽搐打颤,额角冷汗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尽管如此,他的肩背仍然笔挺,强撑着不愿折腰。
许骄微微蹙眉,不悦地扫了那弟子几眼,记下了对方的相貌,准备改天查一查这是哪位长老惯出来的缺德玩意儿。沈祁修总归是他的徒弟,在他跟前尝尝教训便罢了,被外人磋磨成这幅鬼样子,着实丢了他的脸。
只是他不明白,沈祁修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便宜徒弟水深火热的经历数不胜数,这情景必定不是美梦,可若说是铭心刻骨的噩梦,仿佛又不太够格。
许骄沉默地靠着山壁,旁观了长达一个多时辰的侮辱践踏,中途有意想帮沈祁修一把,然而在考虑了多方面因素之后,他并未施以援手。
他真心觉得,霸凌要不得。沈祁修在这委委屈屈的环境里度过了十几年,黑化是情理中的事情,不黑化才叫稀奇。
直到返回宗门的时辰将至,那名弟子泄完了火,见少年仍然倔强地不向他妥协,便骂骂咧咧道:“你他妈真是吃错药了?连喊句疼都不会,你哑巴了不成?”
他恼怒地瞥着沈祁修,脑子一转,故作大度道,“滚吧滚吧!权当你运气好,老子今天放你一马。”
沈祁修表现得异常顺从,未曾有一星半点反抗,他闻言便扶着山壁缓匀了气,居然还朝那名弟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他低低道:“多谢师兄包涵。”
这桩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许骄翻找扶月仙君的记忆,看见沈祁修这次历练确实是带了一株仙草交差的。
可惜他依旧没能免除责难,原身说他带回去的东西一文不值,登不得台面,罚他打扫了半年扶月小筑的云阶。
现在,身形虚浮的少年已经逃过一劫,慢吞吞挪到了山洞的出口。
正当这时,那睨着他的弟子得意一笑,突然追上沈祁修的步伐,发狠地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恰好踹在沈祁修的腿弯,他噗通栽跪了在地上。
膝下石块嶙峋,好像砸碎了他最后的尊严,在他肩上压了根承载不了的稻草。
他规整的发带松了,乌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盖住了青涩忍让的面庞。
沈祁修久久地垂头跪在尘埃里,一动不动。
那弟子见状乐不可支,惺惺作态地搭了把手,假装想搀扶这个颓丧怯懦的少年:“哈哈哈哈,沈师弟,你再感激也犯不着行这般大礼,师兄我受之有愧啊。”
沈祁修不发一语,只平静淡漠,朝他一寸一寸抬起了眼睛。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阴鹜得不透光亮,瞳孔里浓重的杀机几乎浇铸为实质,许骄看着他这森寒骇人的神色,都下意识地直窜鸡皮疙瘩。
那弟子先是一惊,随后便勃然大怒:“沈祁修,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看你小子是活腻味了——”
电光火石间,跪在地上的少年纵身疾跃,劈手便夺了那柄明晃晃的匕首,照准对方的灵台拼命地刺了进去。
他精心修习的结界术撑开稳固的屏障,牢牢封禁了这隐蔽的山洞,手中则是一刀接着一刀不知疲惫,机械地起起伏伏。
此情此景,不是他在流血,而是仇敌的血腥甜灼烫,喷溅了他满脸满身。
这是十三岁的沈祁修第一次杀人,形容狼狈,动作生疏,却从中获得了极致满足的快意。
他将这美妙感受珍重地放在心底,作为他永难忘怀的特殊纪念。
山洞外是一片荒凉的野林,沈祁修借着惨淡月光,在野林中掘了个不显眼的坑,以便处理那具被他捅成筛子的尸首。
许骄遥遥注视着便宜徒弟,默默地清点各项元素:
月下,林间,匕首。
三者齐了。
沈祁修日后多年的杀人习惯,不可或缺的每一环节,估计就是从这个夜晚养成的。
他杀人杀得其实没错。许骄想。
但把屠杀当成解决问题的途径是不可取的。要动摇沈祁修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就不得不打击对方成功的积极性,给小兔崽子简单洗个脑,努力把他往正道上拉一拉。
许骄挑在沈祁修不设防的时候,操控着他杀掉的那名弟子猝然暴起,用同一柄匕首的锋刃,不轻不重地划了他一刀,马上又撤回了神念。
沈祁修捂住胳膊上破了皮的伤口,讶异得瞠目结舌。他谨慎地瞪圆了眼,对仇敌突如其来的诈尸百思不得其解。
在迷惑的间隙里,他听见上一场梦中低幽的声音在虚空盘绕,那声音谆谆规劝他:
“杀人是件极担风险的事,你尚且年轻,路还很长,要学会用其他方法收拾麻烦。往后但凡有选择的余地,还是少造杀孽为好。”
沈祁修:“……?”
………
场景更迭,许骄又陆续观看了沈祁修几段梦境,目睹了一些不连贯的、零零碎碎的画面。
那些画面普遍没什么参考意义,大部分是他的身影。
有时是师徒共进的一餐早饭,有时是沈祁修接过他礼物的悸动,点滴积累的日常让许骄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小兔崽子虽不善表达,却在心里记下了他的好。
是他盘算错了么?
沈祁修对他的善意,是不是比他推测的要多?
没过太久,许骄便否定了这个判断。
算算天亮的时辰,这是他踏入沈祁修的最后一场梦了。
他面前是一间狭小的屋子,瘴雾弥漫,黑气绕梁,处处彰显着扑朔诡谲,而布置的却风雅别致,正合他的审美。
瑞兽座炉吞吐薄烟,焚着和扶月小筑相似的冷香,璀璨的夜明珠辉映满室,光晕既温暖又柔和。
此外,舒适躺椅、檀木茶台、贮存珍宝的博古架……可谓应有尽有。
桌案上摆着他吃惯了的点心,放了他闲暇时最爱翻看的风月话本。
屋子正中央是一张考究奢华的大床,床柱镶嵌着金箔珠玉,帐幔以银线刺绣着精致飞花,尤为重要的是,软枕上躺了个万分眼熟的人。
沈祁修不在这里。
许骄缓缓凑近了些,发现那个眼熟的人绝望地阖着凤眸,五官潋滟昳丽,墨发稠软旖旎,清瘦白皙的手腕和脚腕皆锁着玄冰锻制的镣铐,长着和他分毫不差的脸。
许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