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里的梦,代表了美好记忆的重复,或是根据记忆延展出的憧憬与构想。
换句话说,这梦境中编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许骄从不对未来抱具体的期待,上辈子的往事也基本不值得回首,所以困囿他的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酷寒和浓重盘桓的阴霾。
沈祁修却不一样,虽然在太虚剑宗的成长历程曲折辛酸,但他幼年时被父母无微不至地疼宠珍爱过,内心深处仍有追思着的东西。
他梦境的开头,是一个上元节。
此刻月明如昼,街市两侧挂起了氛围喜庆的彩帛,城镇中喧嚣鼎沸,熙来攘往,摊贩们吆喝兜售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每条道路都挤满了嬉闹游乐的人群。
许骄十指掐诀,用灵力穿破识海那层阻碍的界膜,自鸿蒙迷雾里落地站稳,驻足观察了一番周遭景物。
沈祁修的梦打造得盛大真实,他眼前有绚烂焰火纷纷沓沓绽开,璀玓的金,圆满的红,瑰丽的紫,腾空点缀着辉煌耀眼的光影。
结伴欣赏焰火的人不少,迎面走近的一家三口便是这场梦的主角。其中男子一袭竹纹长衫,以温润玉冠束发,举止斯文儒雅;女子则斜簪玲珑步摇,绾着韵致的朝云髻,笑容柔婉嫣然。
一看便知,这是对感情恩爱的年轻夫妻。
夫妻身旁的小男孩约莫有四五岁,从头到脚严实地裹了件湖蓝色披风,脸蛋遮挡在兜帽边缘的洁白绒毛里,正举着一串夜市买来的冰糖葫芦,活泼地蹦蹦跳跳。
他的长相集合了爹娘的所有优点,眉宇轮廓疏朗,四处张望的眼瞳黑澈晶亮,依稀可窥见几分长大后英俊的模样。
“阿娘,回家之前,崽崽可以去河边放盏祈愿灯吗?”
与许骄擦肩而过之际,小男孩天真地向娘亲撒娇,嗓音透着奶声奶气的软糯,“拜托啦,崽崽真的好想好想去哦。”
许骄俯视着沈祁修稚嫩的脸,篡改梦境的手势顿了顿。
他探进来的是一缕神念,若不现身干涉梦境情节,此地的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他原本打算遇上美梦就将桥段扭转为悲剧,遇上噩梦就替沈祁修的痛苦再添把柴,但见便宜徒弟现在才这么点大,萌得像一只撑鼓了陷的小包子,他立刻行动的想法就淡了些。
距天亮还早,欺负小朋友又获得不了成就感,许骄停手后便暂且作罢,只信步尾随这一家三口,朝荡漾着祈愿灯的河流走去。
沈祁修的父母都不是修士,他们的死因许骄亦不解详情。在原身收沈祁修为徒的时候,带他回来的长老似乎提到过一两句,但扶月仙君本人不稀罕宗门扔给他凑数的徒弟,未曾把缘由放在心上。
如果小说内容不出差错,那就没有复杂的恩怨纠葛,仅是一场普通灾祸引发的意外。
若非世事无常,沈祁修应在父母膝下承欢,哪怕因天赋踏上了修仙的路,也和许骄扯不上难缠的关系。
绕城河的位置离夜市不远,沿途贩卖花灯的铺子一个紧临一个,沈祁修迈着短腿在人潮里东逛西逛,瞧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待他挑选好闪亮的花灯,河边便已经到了。
小男孩趴在河畔的一块石头上,胖乎乎的手将莲花形状的祈愿灯送进河水里,之后他双掌合十,不眨眼地盯着那盏灯看。
“希望娘亲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开心,爹爹的茶楼生意兴隆,我们家的小猫越来越可爱,隔壁的哥哥顺利考取功名……”
他洋洋洒洒地讲了很多话,将左邻右舍全都关照了一遍,慢上半拍才想起自己,乌溜溜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希望崽崽以后不会牙疼,有吃不完的冰糖葫芦!”
小孩子单纯善良,尚且不识世间忧愁滋味,烦恼和希冀都是纯粹干净的。夫妻两人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彼此对视一笑,表情幸福而满足。
“崽崽,这些话不用大声说的。”
沈祁修的娘亲矮下身体,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将他披风领口的绦带仔细系上,防止他受了寒:“愿望只能偷偷装在心里,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小孩急了,眉头拧了道川字,焦虑地看着他的莲花灯,顿时便噙了一汪泪:“可是娘亲,崽崽刚才都说过了,怎么办啊?”
儒雅青年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替他拭掉眼泪,安抚道:“别听你娘亲逗你,崽崽那么乖,愿望当然会实现的。”
他一手把沈祁修托抱在肩头,一手温和地牵住妻子的手:“好了,天色太晚了,咱们回家吧。”
河灯随着逝去的流水明明灭灭,最后一个上元节匆匆降下帷幕。
………
城南有一座白墙青瓦的院子,那便是沈祁修的家。在静谧的深夜里,院中秋千架覆了薄薄的冷霜,墙角未完工的小木马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房间的蜡烛早已熄了,铜炉内银炭却烧得正旺,融融暖意驱散了冬日严寒,将漫天飞雪抵御在门外。
一只橘猫翘着蓬松的尾巴,轻盈灵巧地跃上床榻,不几时便蜷到床角打起舒适的呼噜,比主人睡得还要香甜。
许骄从屋檐阴影下走出,注视了便宜徒弟半晌,继而感慨地叹了口气。
沈祁修本该是个好孩子,本该拥有寻常却安定顺遂的人生,他在失去双亲后又摊上扶月仙君那样的师尊,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许骄不会因此误了正事。织梦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他得催促沈祁修赴下一场梦境,没工夫在这里拖延太久。
一贯琉璃易碎,美梦难醒,要想撕裂目前温情脉脉的假象,除非靠沈祁修自己明悟,或者由他来扮演恶人的角色。
许骄勾动一缕灵力,粗鲁地戳了戳沈祁修的脸蛋,床上的小包子便翻身一扭,幼兽般呜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张开眼睛。
他又加重力道戳了几下,屈指在沈祁修脑门上弹了一记,这次小孩挂着婴儿肥的脸皱成一团,茫然地坐了起来。
“沈祁修。”低幽的声线盘绕在半空,叫着他的名字,“你该早些认清现实,离开这个地方了。”
初醒的小包子神情懵懂,不知是谁在和他对话,有点害怕也有点惶惑,便弱弱地唤道:“……娘亲?”
许骄惦念着他的计划,狠心恶劣道:“你没有娘亲。”
“沈祁修,你好好想一想,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你娘亲还在人世吗?”
这问题的杀伤性极强,沈祁修的面色迅速变得唰白。许骄看见他那张天真的脸在逐渐僵硬、扭曲结冰,随后他猛地掀开了卷在身上的被褥。
床角的橘猫贴近了主人,矜持地钻到沈祁修怀里,仿佛尝试给他一点抚慰似的,用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沈祁修就这么抱着猫,呆愣愣地下了床,慢慢走进落雪飘零的院子。
他打量着刻印在脑海中的格局摆设,摸了摸娘亲给他扎的秋千架,碰了碰爹爹做了一半的小木马,眼神迟缓地浮现一抹与年纪不符的悲哀。
许骄看他的状态不对,心道大事不妙,便宜徒弟若是不舍得结束梦境,很可能会选择继续留下,守着这镜花水月的泡影。
然而那份悲哀仅仅持续了须臾,沈祁修便情绪大恸,眼眸涌着喋血的猩红,失控地把猫掷在了地上。
橘猫在他的目光下倏而燃烧起火球,发出了一声令人心寒胆战的惨厉悲啼。
院子里刹那火光冲天,沉睡的夫妻被双双惊醒了,他们就如当年变故陡生时那样,冒着狰狞轰烈的火势,义无反顾地往孩子的房间冲去。
“崽崽!崽崽!”
“崽崽你在哪里——”
沈祁修冷冷地转过头,不想看到这场的变故的结果,甚至不想再看自己的亲人一眼。他指缝流淌的血芒混杂着乌光,漆黑决绝地吞噬了白墙青瓦的院子。
此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连同小猫濒死的啼叫、父母未尽的牵念,顷刻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掩埋,一并归于虚无。
他将空间按下了停止键。
平凡岁月,戛然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