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任领域

风月楼的空气里萦绕着甜腻的脂粉气息,昼夜不停的靡靡之音直钻进来撩拨着耳膜,数名身着清凉、体态婀娜的舞女路过二楼转角的雅座时,皆不加丝毫掩饰,神情露骨地打量着那位看起来和此处格格不入的年轻修士。

她们隔着半透不透的软纱薄帐,朝雅座里的人飞着如丝媚眼,等到对方俊逸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略显局促的薄怒,再吃吃笑闹着退后散去,手脚腕间的金铃随着赤足落地的动作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那位公子就是传闻中太虚剑宗的首徒吗?他叫什么,林清昀是不是?”

“没错没错。哎呀,真真是一表人才,比他那个师弟长得俊俏多了~”

“呸,你提他师弟做什么?前阵子我还陪他喝过酒呢,简直想想都忍不住晦气。”

林清昀于议事结束的当夜抵达依兰城,强忍着不适踏足了他此生从不曾踏足过的烟花柳巷,盘问完风月楼中最后和俞九见过面的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郊荒凉的野林内搜集线索。

如此一直折腾到次日申时,他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下榻的客栈里稍作休息,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

由于忧思过重、精神倦怠,他很快昏头涨脑地睡了过去。谁料才刚刚睡着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林师兄,”随他一起查探的弟子隔着门叫他,“您快醒醒,扶月仙君来了。”

小师叔?

他怎么会突然来了?

林清昀闻言顿时心中一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第一个反应是怀疑小师叔昨天恐吓了他一顿,回头犹嫌气撒得不够,于是找到依兰城要和他接着算账。

他当下不敢怠慢,慌忙披上外袍,整理了一番仪容,匆匆出门前去迎接。

门外并没有他的小师叔,许骄这会儿已经自顾自躺在了天字号客房的摇椅上,手执一卷玉简,见林清昀疾步而至,懒洋洋地冲他掀了掀眼皮。

“你师尊让我过来瞧瞧你。”

许骄简短地对林清昀解释道:“你去忙你的事,不必管我。如若遇上实在难缠的麻烦,再到这里寻我出面解决。”

林清昀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而后又感到迷惑万分,宗门有那么多的长老,师尊怎么可能会派小师叔出马给他帮忙?

但小师叔吩咐完,立刻向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意思就是不愿和他多说了。他只好应道:“是,小师叔。”

他恭恭敬敬地垂着头退了出去,许骄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移到眼前玉简所记载的文字上。

这桩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元珩仙君的确有些放心不下,故而嘱托了宗门一位长老到依兰城中从旁协助林清昀,只不过他嘱托的是夕照峰首座连钰锦——却被许骄半途截了个胡。

他留在扶月小筑内,沈祁修少不得一天到晚缠着他打转,许骄既然不想继续刷好感值了,便懒得耗费心神和他打机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寻个由头躲躲清净。

原身的结界术修炼得马马虎虎,他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勤加练习,顺道研究一下结界内可以增布的杀阵,力求动手当天一击即中,不给沈祁修任何反抗的余地。

临行之前,他和沈祁修在宫室的回廊底下见了一面,因为少年照旧给他送了他不会再动的桃花羹,用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注视着他。

许骄在那双墨黑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他以往对上这样的眼神,常常感叹便宜徒弟长了张格外英俊的脸,极符合他挑剔的审美。

但现在,他只要念起这个人将来会用同样的眼神讨好他乌泱泱的后宫,薄唇微启说出海誓山盟的情话,便觉得反胃都反胃透了,提不起一星半点欣赏的兴趣。

何况沈祁修竟然痴心妄想,试图把他变成后宫团里的一员。

这能忍么?

许骄反正是忍不了。

如今还没到和沈祁修撕破脸的时候,他对沈祁修讲话的语气甚至比平日还要温和:“阿祁,为师都跟你说了要辟谷,你怎么又送饭食过来了?”

沈祁修定定凝望着师尊额间的飞花,那朵飞花的光华趋于柔和,不耀目,亦不闪动,意味着师尊此刻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好。

师尊在用一种平静而疏离的态度与他对话、与他相处。

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疏远他,但他不能戳穿师尊的谎言,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羹,笑着问道:“师尊,您这么早要去哪里?”

“清昀在依兰城追查他师弟的死因。”许骄道,“掌门师兄让为师前去关照关照他的情况。”

沈祁修听闻林清昀的名字,眸光忽地一暗,强压着满腹排斥,温声请求道:“那弟子陪着师尊一起去吧。”

“你这次就不必去了。宗门大比在即,你留在家里闭关几日。”

许骄忽略了沈祁修显而易见的不满,特意挑了件他无法拒绝的事作为挡箭牌,“为师等着你在揽星台上一举夺魁,好给为师争一口气。”

宗门大比期间,正是许骄深思熟虑后,选定对沈祁修发难的最佳时期。

那时各门各派修士齐至,人人往来众多,行迹杂乱,出了乱子值得怀疑的对象不胜枚举。沈祁修连续几天上台对战,一轮一轮比试下来,难免会精疲力竭,他得手的概率也就更大了些。

他扫了沈祁修一眼,有意无意地和沈祁修探讨着关于俞九的话题:“说起俞九那孩子,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难解的仇怨,竟挑在年节里取了他的性命。”

“你要送他的礼物,恐怕他也收不到了。”许骄颇为遗憾地感叹,“阿祁和他关系要好,想来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吧。”

沈祁修在净室里当着外人的面对俞九说过这样的话,早就做好了被人询问的打算,神色沉痛地摇了摇头:“是,师尊。”

“弟子先前得了一块元精石,本是要用它炼制成法器送给俞师兄,做为他迈入金丹境的贺礼。谁知法器才刚炼制了一半,他就发生了这种意外。”

他口中的元精石是修真界中数量稀少的灵石,因市面上不怎么常见,往往千金难求。以这种材质炼制成法器随身携带,据说能够调和阴阳,趋吉避凶,确实是份用了心思的厚礼。

许骄不由得暗自冷笑,一份炼制到半途、尚来不及送出的礼物,远比一百句辩解来得令人信服,沈祁修的行事作风当真谨慎,注重每处微小的细节,应对查问应对得滴水不漏。

师徒两人各怀着心事,并肩走下重重云阶,直至山门之外。

沈祁修目送着师尊离去,待他御起朝露头也不回地消失,温柔的笑意终于寸寸僵冷在了脸上。

他当即折返了自己的住所,一路将十指攥得格格打颤。

厉鬼被噗通一声摔落在地,及时看清了沈祁修黑得吓人的脸色后,差点冲口而出的叫骂便死死吞进了肚子。

“……你怎么了?”

“师尊在躲着我,不愿理会我。”

沈祁修眉宇间凝着浓浓的不解与阴郁:“为什么?”

厉鬼还当出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听完沈祁修懊恼的原因,提到嗓子眼的心悠悠放了下来:“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之间的事我可不清楚。”

它一屁股蹲好,马上幸灾乐祸地随口判断道:“你那个师尊好像挺聪明的。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发现你对他乌七八糟的心思了?”

师尊从昨天早上开始,表现得就和以往不同,但家宴当夜他分明醉得厉害,整个人完全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没道理察觉他种种僭越的举动。

沈祁修沉吟良久,斩钉截铁道:“不会。”

让他烦躁的不止是师尊的反常,还有另一样缘由。那样缘由好似在他胸腔里塞了一把熊熊燃烧着的邪火,灼得他心口无处不烫。

他自上而下睨着厉鬼,吐字沉沉:“你知道我师尊眼下去了哪里么?”

“他去了依兰城,去找……林清昀。”

说这话时,沈祁修的音量不高,然而搭在炽霄剑上的手背却青筋毕现,眼神好似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急切地渴盼着择人而噬。

厉鬼眼瞅着他周身杀意节节攀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努力地往后蹭了蹭,和他拉开些许距离。

“你、你要干什么?”

沈祁修说出的话果然和它预料的相差无几:“去把林清昀杀了。”

厉鬼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确定么?林清昀是元珩仙君唯一的弟子,他死,比俞九死要严重得多……到时候元珩仙君肯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它绞尽脑汁地找着借口,希望沈祁修再慎重考虑考虑:“而且林清昀去依兰城就是为了查案子,你们宗门有好多人和他同行,现下你师尊都去了……”

“你不是不计后果的人,何偏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那么大的风险?”

“要冒风险的不是我。”沈祁修森然地盯着它:“师尊跟着,我不方便出面,所以你代我去。”

“我去?”厉鬼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一只鬼去吗?那你呢?”

“我在依兰城外寻一处地方,等着你的消息。”

沈祁修理顺了思绪,冷静地交待道:“林清昀进入元婴期的时间不长,应当不是你的对手。你挑个我师尊不在场的时候,杀了他轻而易举。”

“鬼物所为,宗门查不到我的身上。”

“那、那他的金丹怎么办?你不在近旁尽快吸收灵气的话,他的金丹就没有什么用了。”厉鬼犹犹豫豫道,“你不是还等着拿他这枚金丹突破元婴境吗?”

沈祁修俯身压迫的阴影笼罩在它头顶,字字句句不容转圜:“宗门大比之后,前三甲进入忘川秘境,届时机遇重重,我不急着非要现在突破元婴。”

“我不要林清昀的金丹,我要的是他的命。”

厉鬼见他不肯妥协,咬牙做着最后的抗争:“你师尊和林清昀在一起,他是化神境,我奈何不了他。”

“万一,我找不到杀林清昀的机会怎么办?”

沈祁修道:“三日之内,你若找不到这个机会,就做好在锁魂鼎里神魂俱灭的准备。”

厉鬼被他无情的声调惊得周身鬼气滚荡,一蹦三尺高:““沈祁修,你小子不能那么没有良心!”

“我这两年好歹帮了你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发我去送死?”

沈祁修低声嗤道:“你若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办不到,我又为何还要留你?”

他言尽于此,没有耐心听厉鬼跟他苦苦争论,扬手封死了锁魂鼎的出口。

竹林周围的禁制一一布下,沈祁修专程去找了一趟贺白羽,透漏给他自己即将闭关的消息,借他的口营造出闭门谢客的假象,然后悄然转至后山僻静处,隔着幽深树影,望了一眼扶月小筑的大门。

炽霄剑绯红如血的光芒在他掌心瞬息暴涨,朝依兰城的方位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