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哪怕此时此刻岸边聚集着全城的少年英才,书生们个个青衫折扇风度翩翩,颜芝仪目光所及的那人依然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不像其他风流书生那般佩玉执扇,他只在腰间别了个简单的青竹荷包,满头青丝用一只白玉簪束起,除此以外身无长物,但是自带的风华也足以碾压一身锦绣金玉的富家公子了。

他头顶没有佩玉冠,因为至今还未满二十,哪怕在以年轻风流著称的江南考生中,这个年纪就中举的依然是不可多得,自从陆时寒在乡试一举得中并取得亚元的好成绩以来,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乡邻亲友就差没把他捧到天上去了,连颜芝仪这个未婚妻也跟着鸡犬升天,听了好长时间的恭维,人人都把她当成板上钉钉的未来官太太,上赶着烧热灶刷好感度。

但颜芝仪却是非常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完全没有得意忘形的迹象,因为她是手握剧本的穿越者,很清楚男主十八岁中举根本不算什么,他十九岁还能中状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平步青云还要与下任皇帝君子相交,最终达成封侯拜相登上权力巅峰成就,如今这算哪到哪?

最重要的是,陆时寒的功成名就跟她颜芝仪没有半毛钱关系,这篇大男主文根本不需要女主,她这个青梅竹马也就配在男主高考前出现,衬托一下男主的人格魅力,等他高中状元她就要麻利下线了,以后男主遇到桃花都是宰相千金、郡主公主那样金尊玉贵的角色,昭示着他不断提升的逼格和社会地位。

但男主对女配们的示好都不屑一顾,女人只会影响他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脚步。

总而言之,颜芝仪心情还算平静,走到这一步,她的剧情算是完成百分之九十,就等男主高中状元让她含笑九泉,顺势穿回现代了。

不过出于女孩子微妙的占有欲,得知未来那么多千金贵女都得不到男主的青睐,颜芝仪还是很满意的,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奔赴黄泉。

要是他像古代大多数男人一样,死了未婚妻照样娶妻生子、美妾无数,颜芝仪就算死了也会气得诈尸。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她就算没真把陆时寒当未来老公看待,当个男朋友也绰绰有余,这还是母胎单身的她第一次谈恋爱呢。

在民风保守的古代,她跟男主的“恋情”委实有些艰难,就算他们是订了亲的关系,在成亲前也不能像现代小情侣那样天天见面约会,没事牵着小手压马路。颜芝仪和陆时寒最多像个笔友一般书信来往,偶尔她送他点“亲手做”的荷包笔袋,他回赠书或者外面买的小东西,想要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中达成书中红袖添香的成就简直难于登天。

为了维持人设,颜芝仪有多拼可想而知,她为了谈好这场恋爱简直付出了两辈子加起来的智商。

然而所谓的红袖添香,也就是在男主看书时给他点个煤油灯,动作轻柔的替他磨两下墨,再多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哪怕颜芝仪不介意更亲近些,陆时寒也是个端方守礼的君子,她多看他几眼都眼神闪烁坐立不安的样子,卿卿我我实在太高难度了。

但也正是因为陆时寒做贼心虚的反应,让颜芝仪在和全世界斗智斗勇的同时找到了几分早恋的感觉,就很新鲜刺激,要不是她始终铭记自己走完剧情是要回现代继续混吃等死的,还真有点舍不得连肉汤都没吃上就原地去世。

毕竟早恋加初恋的感觉这么美好又刺激.

她发誓绝对不是舍不得长得这么帅、未来还能位极人臣带着她鸡犬升天的大男主。

当然花了五年时间才把关于自己的剧情刷到百分之九十,颜芝仪也不会因为这一点不痛不痒的不甘心,就让多年心血功亏一篑,原著男主和未婚妻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就不能出格,老老实实把男主送走她就可以安心回家等下线了。

结果对她温文有礼、从不越界的男主在一一同亲友道别后,毫无预兆径直向她走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头一次主动牵起她的手,目光动容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最后化为六个字:“芝芝,等我回来。”

颜芝仪当时就吓傻了,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嘴型,总觉得他还有两个字含在嘴里,未尽之言是等他回来娶她。

心怀天下只想搞事业的男主竟然主动表示想娶她,这也太可怕了,颜芝仪吓得都忘了把手抽出来,满脑子都是原著里有这段吗?他崩人设了吧!

好在陆时寒善于隐忍,周围都是自发前来渡口相送的乡邻亲友,看在他们少则分别数月、多则将要分别两三年的份上,稍稍出格一些大家也能见谅,可也不能太过。

心中有再多不忍,他还是克制的轻握了一下便立即松开,带着几分愁绪和踌躇满志的心情大步登上渡船,挺拔如松般站立在船头,回望岸边的众多亲友,但身影很快随着薄雾远去,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而目送男主彻底离开的颜芝仪还在忧心忡忡,很怕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发挥导致剧情崩了,连累她没办法穿回现代……

白墙黑瓦的小院里,在轻纱床幔掩映中安睡的少女小脸如芙蓉般清丽又娇媚,尖尖的下巴、比正常人白许多的肤色,和在睡梦中都不由自主微蹙的眉头看着十分我见犹怜,轻易便能勾出人怜香惜玉的本能,然而当她睁开眼就会发现,这些精致的五官都不那双如明月般皎洁灵动的眼眸来得出色,当它沉静注视着你的时候,世间一切都仿佛黯然失色。

刚睡醒的少女眼眸里含着迷茫的水雾,湿漉漉的,如受惊的野鹿般弱小无辜又可怜,茫然四顾后才缓缓清醒过来,意识到让她担惊受怕的只是个梦。

颜芝仪又双叒叕做了那个梦,真实上演过的噩梦。

此时距离他们聚在浔阳江头欢送男主进京赶考已有小半年,刚开始那几天,她是真的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心态崩溃、担惊受怕,直到一次降温让她幸运的病倒,从此缠绵病榻药石无医,颜芝仪才终于放下心来,觉得按照这个趋势,剧情应该是顺利进行下去了。

起初颜家人倒也没太在意她的风寒,因为这具身体从小体弱多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城里最有名的老大夫都表示需要好生将养,不是什么绝症但也离不开汤药补品,总之就是一场旷日持久、活到老补到老的战役。

颜芝仪穿越来的这几年尽管没觉得身体哪里难受,为了不崩人设也是时刻保持弱柳扶风的病美人状态,这样一来,她偶感风寒卧床修养的那几日,颜家其他人也就是照例请大夫上门,吩咐管厨房的婆子用心熬药便是。

直到她灌了大半个月的汤药病却不见好,颜母才有些急了,请更有名的大夫、用了更好的药材,病依然没好,眼看着水灵灵养大可以出嫁的姑娘日渐消瘦,颜家众人内心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老大夫说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无法根治,只能好生将养,除了日日盯着人给她抓药熬药,他们也做不了更多。

当事人颜芝仪觉得还好,小小的风寒便让她病入膏肓,说明剧情不可逆,等她咽气之日,就是穿回现代之时。

朝思暮想就盼着这一天,颜芝仪都想高歌一曲《好日子》了。

不过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的颜家人,颜芝仪也是有感情的,她这么多年滋补汤药喝下来,花费的银钱都够颜家在城里置办个小杂货铺了,比家里三个男丁去书院上学加起来的费用都多,可见他们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有多尽心尽力。

这次颜芝仪穿回去,可就再没有别的异世灵魂穿过来继承这个身体,颜家注定要经历这场丧女之痛,她改变不了现实,只能努力宽慰家人,一边打预防针表示她怕是命不久矣,一边宽慰他们自己这些年被全家捧在手心里,非常感谢上天,她已经死而无憾,只希望活着的人不要为她太过悲痛伤身,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想念着他们。

每每这么说,坚强如颜父都忍不住眼含泪光,大概是被她善良美好的品质感动到无以复加了。

颜芝仪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朵圣光普照的白莲花,就是可惜颜陆两家共同商议决定,在男主春闱结束前暂时不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免得影响他应试。

要是男主在这里,她还能演得更加楚楚动人,争取成为男主半生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当然这也是剧情需要。

原著里男主心无旁骛在京城备考小半年,超常发挥考中状元,放榜之时风头无限,租住的小院从此门庭若市,饶是男主不骄不躁,总也有许多无法推拒的聚会宴请,兼之交通不便,普通人家无法快马加鞭,尽管江州这边第一时间向男主发丧,等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未婚妻都凉透了,已经入土为安。

说到底他们只是未婚夫妻,男主没必要为了英年早逝的未婚妻回乡奔丧,他又是一甲状元,无需经过选官流程直接就可入翰林院当值,因此连假期也比别人短,死了未婚妻的男主索性取消回乡探亲的行程,第一时间来到工作岗位、为朝廷发光发热,从此开启一代权相之旅。

颜芝仪现在也不图别的,就掰着手指算男主的喜讯还要多久传回来了。

大概是听到些微动静,躺在外间小榻上的丫鬟百叶轻声问,“姑娘醒了吗?”

这样的喜日子,杨妈也想给姑娘打扮得更光彩照人些,好叫许久未见的陆公子惊艳惊艳,只是她病了大半年,人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穿明艳的衣裳怕是撑不起来,倒是藕粉天青这样清淡的颜色,更能衬得姑娘楚楚可怜,也让未来姑爷瞧见她受了多大罪,也能更添几分心疼怜惜。

杨妈捧着精挑细选的衣裳问颜芝仪:“姑娘今儿就穿这身?这还是过完年舅太太叫人送来的,您一直卧病在床,都没来得及穿呢。”

颜芝仪还沉浸在遭逢巨变的打击中,对于外界事物反应平平,杨妈也不是真想咨询她的意见,太太叫她来帮衬,就是怕姑娘和百叶两个小姑娘把握不好分寸,指着她给把把关,既然姑娘不反对,杨妈当即指挥百叶:“去把门窗都关上,别叫冷风吹进来,咱们快些给姑娘换上衣裳。”

颜芝仪依然反应平平,无心反抗也没有力气挣扎,像失去了灵魂的娃娃一般,任由杨妈和百叶在她的头上脸上涂涂抹抹,双眼无神的仰头看着床幔,满脑子只有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去哪里?

男主为何那样啊!!

因为帮姑娘梳洗装扮要靠近,杨妈隐约能听见“为何”“这样”的呢喃,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们都在为陆公子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姑娘的心意而感动心喜,唯有善良的姑娘却还在担心陆公子会因此影响到科举考试。

唉,这样贤淑美好的姑娘怎么就病入膏肓了。

杨妈心头一片柔软,嘴上忙不迭安慰道:“姑娘只管放宽心,陆公子少年英才,十八岁的举人老爷别说咱们江州,放在整个江南也不多见,此番又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若能一举登科,即便不是状元,那也很了不起,十九岁的进士老爷,这得是文曲星下凡才行!”

杨妈这番话真就是在安慰颜芝仪,她自己都不信,毕竟她又不知道剧本。

站在普通人的立场,陆时寒年纪轻轻再是文采斐然、天资卓绝,到底少了些经历底蕴,第一次参加会试名落孙山才是常态,朝堂的官老爷们谁没有过二战三战科举的经历?

陆时寒若能一举高中,甭管名次,已是祖上冒青烟的幸事了,谁也没指望他一个寒门少年上去就能力压群雄高中状元。

事实上,杨妈私心觉得陆公子这次别说状元,他有没有考中、甚至有没有好好参加会试都是未知数,因为江州城里并无听到任何科举的消息。

那么多白鹿书院的学子进京赶考,不可能一个都不中?可见是朝廷报信的差役未能到江州。

老百姓都知道,官差为朝廷办事向来是快马加鞭,走官道,日行上百里不在话下,到江州也就十来天时间,可是普通人哪有那样的骏马可骑?

就算有,只是文弱书生的陆公子也无法这般辛苦赶路的。他从京城回江州最快也要月余,若是等到会试结束甚至放榜后才启程,此时江州城里早就张灯结彩、为本届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们庆祝了。

陆公子能比报信的官差更早抵达江州只有一个可能,他比官差们早出发了至少十天半个月,许是在应考前不知从何处得知姑娘一病不起的消息,心情悲痛无心科考,遂连夜收拾行囊赶回家乡。

试问科举都没参加的人,又如何金榜提名?

外人见本该年少成名、前途无量的陆公子为了未过门的妻子错过这次会试,大概会遗憾失望,但作为看着姑娘长大的自家人,杨妈更多却是感念陆公子的情深义重。

她心里也有遗憾。若陆公子此番高中,进士老爷是立即就能入朝为官的,一旦外放任职,至少是知县老爷,姑娘就是知县夫人,身家地位水涨船不说,主家也能沾上乘龙快婿的光,至少寻常官差会给几分薄面,老爷不必年年向各路差爷送礼寻求庇护,这得省下多少银钱!

不过比起沾光,杨妈还是更在意陆公子对姑娘的心意,她知道主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太太和老太爷不会那样欢喜地在堂屋招待陆公子。

可惜杨妈这番苦口婆心都做了无用功,颜芝仪听完非但没觉得安慰,心情更加悲伤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凉,男主没当上状元,剧情出现重大纰漏,按时去世的她还能顺利穿回现代吗?

搞不好就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了。

悲伤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杨妈和百叶的动作也没含糊,只消半刻钟便收拾妥当了,几乎是她们刚扶着穿戴整齐的姑娘在床头靠稳坐好,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百叶忙去开门,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未来姑爷站在跟前,正要福身行礼,便听见往日温雅端方的陆公子急切询问:“进屋可还方便?”

杨妈及时开口,“陆公子快快请进。”

话还没说完,陆时寒已经大刀阔斧往里迈,百叶起身回头只瞧见翻飞的衣摆。

一眨眼,人已至床榻前,杨妈眼疾手快递来一张绣墩,

陆时寒也顾不上平日那些礼数,一把撩起袍角落座,目光灼灼盯着眼前清丽依旧却清减大半、用了胭脂也掩饰不住脸上病态的小脸,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颜芝仪也深深望着他,张口便是关心:“寒哥,你考得如何了?”

陆时寒:……

他这一路夙兴夜寐、提心吊胆的赶路,做了最坏的打算,考虑过没见上最后一面他该如何,当然更多的是想若能见上面,要对她说什么,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她最关心竟是他的科举成绩。

不知为何,陆时寒竟然有些哭笑不得,内心焦灼的情绪似乎也冲淡了许多,含笑看着她:“还能关心这些,看来身子骨没有大碍。”

好端端的干嘛咒她?

颜芝仪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蹙眉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所以你的成绩?”

她很想直接问他究竟有没有考上状元,但那样就崩人设,只差临门一脚就有望穿回现代了,颜芝仪决定忍耐。

虽然她越来越觉得回去的希望渺茫,因为陆时寒突然回江州的行为就已经改变了剧情,不知道会不会引发其他蝴蝶效应,大男主亲自崩剧情,那肯定不是小打小闹啊,搞不好他今天当上状元她也穿不回去了。

但男主能不能当选本届状元依然很重要,否则颜芝仪心里始终惦记着这根胡萝卜,在这里等他三年又三年,万一他总是这样阴差阳错跟状元头衔擦肩而过,她穿回去的念头岂不是遥遥无期?

颜芝仪之前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她无论如何也穿不回现代,含泪留下来做贵夫人吧,男主未来好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跟着他起码吃香喝辣不愁了。

可要是男主在考状元这一步折戟沉沙,她不但穿不回去,连权相夫人也当不上,那就很离谱了。

事关下半辈子是WiFi空调还是养尊处优的生活,颜芝仪很难再维持人淡如菊的人设,用炽热又明亮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手心都紧张到冒汗。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陆时寒无从得知她的患得患失,只觉得她看自己闪闪发亮的眼眸和从前并无不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久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