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起这具身体的父亲在责打她时对她的夸赞,那时那个女孩还没有死去,只是沉默着容忍。
他说,“虽然你是个基因缺陷的贱种,却有一双蓝玻璃一样美丽的眼睛,大人物一定愿意出几千万星币……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大人物。”
他总是吹嘘,吹嘘那段过往。他说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遥远的帝国。帝国统治着大大小小的星球,而他是某某星球某某农场主的私生子。他讲述堆了满场的香槟塔、拥有银河般璀璨涂层的机甲、让人微微眩晕的超时空迁跃……女孩一点也想象不到,自她出生起,她看到的便一直是灰霾的天空与无尽的饥饿。
她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里。
然而,她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异世界的灵魂。
异世界的灵魂表示,她想死着离开这里。
一个叫苏岚的异世界灵魂打算去死。
她想过绝食。然而,饥饿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喝掉了旁边那半管过期的营养剂。她曾赌咒发誓这玩意狗都不喝。
她想过割腕。然而她只是在手腕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她想过悬梁自尽。然而她浅薄的生物知识告诉她,她会死的很不体面。
于是她屈服了,生命是如此可贵,上天垂怜,给予再一次生命,如何能轻言放弃?尼采都说过,杀不死你的,将会使你更强大。于是苏岚如惊弓之鸟般在这里活了三个月。这里是被遗弃之地,只有永夜,没有太阳。
太阳越发火辣,苏岚微微舔了舔干涩的唇,脚下却踩到了一个机器人。这是个残破的机器人,用作装饰的蓝玻璃眼珠掉了一个——也许这眼珠还有别的用途吧——银漆被剐蹭了许多,有红红绿绿的线袒露着,底部刻印着浅浅的字迹。苏岚识的字不多,只大概辨认出帝国……银河……
编号是B612欸。她轻轻抚摸上这串字迹,真的很巧合啊。它与这个星球有同样的编号。而这个星球的编号,恰巧又是小王子星球的编号。
她年幼的时候也幻想拥有那样的星球,有玫瑰、火山与猴面包树。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个星球,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垃圾。
她把这个小东西拎起来,听见它身体里传来的滋滋的电流声,它似乎是动了一下,又好像没动。当抱着它的时候,它却伸出一支爪子搭住了她的手,它的话语中也带着滋滋的残破的电流声。
它说,“主人呀……主人,生日快乐。”
她愣了一下,决定把它卖给“老板”。这样的机器人应该算是值钱的吧,能换多少支营养液呢。
到达老板的杂货铺很不容易,她越过那些栅栏,越过那些七零八碎的垃圾,下到那个幽暗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凉快。她穿过长长一道走廊,终于来到门前。她摁响门铃,摁了四次,三长一短。
里面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
“请进。”
她推开门,男人正倚靠在吧台上擦着酒杯,后面是酒柜,摆放着五光十色的酒瓶。他穿着一件簇新的白衬衫,脖子上挂着一串十字架项链。
旁边摆放着沙发、书架与一个木制的小圆桌,桌上是一盏仙人掌,出乎意料的有生活气息。
他放下酒杯,看向那个小机器人,“银河出品的玩具,款式已经很旧了,你打算换些什么呢。营养剂、书籍、衣物……还是星币。”
他浅褐色的眼睛打量着她,好似是在观察什么物件,苏岚不喜欢这种眼神,但她能把一切都掩藏的很好。
她将破旧的机器人放到柜台上,“我只要一瓶水,剩下的都换成星币。”
她了解过离开垃圾星的途径。只要凑够三万星币,她就可以乘垃圾船离开这里。不过,不能保证垃圾船会把她带到哪里。
从垃圾船离开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是无颜回来么,还是死去了呢。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被垃圾船顺路扔掉了呢。毕竟,垃圾星的居民没有身份证,是纯纯的黑户,哪怕被杀死,又有什么法律为黑户进行辩驳?
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这里。她没有不离开的理由。
老板静静的凝视着她,拎起那只机器人晃了晃,机器人发出微弱的□□,他检查一下,终于有了点兴趣。
“原来是一只加载了情感模块的小机器人,前段时间帝国否决了银河公司为机器人加载情感模块的提案呢。这大概是试用品吧。六百星币吧,给你两瓶水,五只营养液作为赠送吧……”他看了看她脏兮兮的脸,眼神颇有一种痛惜。
他见过她干净的样子。多么漂亮的小孩子啊。
“六千星币。”她说。
“……喂喂。”男人看着和他的腰差不多的小孩子,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苏岚不说话。
“真是拿你没办法,八百星币好了吧,不要还价了哦。根本不值这个价钱嘛……话说,你还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啊。”他望着这个小女孩。
“嗯。所有人都想离开这里,不是吗?”
“是啊,人们总是这样,他们总觉得,世界那么大,比天空与海洋都广阔。这里那么小,比橱柜与鸟笼都狭小。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都会回到这里。只因,他们与世界格格不入。我们与世界格格不入。”
“哦,到时候再说。”苏岚面无表情的应付着他。
“一千星币吧。”苏岚又往上提了提价格,“不然,九百星币,附赠一把匕首怎么样。剔骨刀什么的也不错。再送我两本书。”
“说实话,你一辈子可能都攒不下三万。”男人从怀里拿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吐出的烟雾氤氲着他的眉眼,“帝国居民平均寿命有一百五十岁,垃圾星居民却只有六十三岁。基因病、饥饿、酷热、寒冷、自相残杀……如果你真的想攒够三万,我可以介绍你去更高的区域。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真是漂亮的蓝眼睛啊。你可以安装义体,那与真正的眼睛一模一样,功能也齐全。”
苏岚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打算卖掉这个。”
她从衣服里侧取出手环,老板对接账户,为她转移星币。又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递给了她。
她接过匕首,抱着老板给她的物资出了门,在拉门的时候低声说了再见。等她关门出去,老板把小机器人抱起来,转身走向一旁的沙发。
而苏岚东躲西藏,偷偷摸摸的回到了自己的窝棚。她掀起地下脏兮兮的毯子,刨了刨覆盖在上面的泥土,打开生锈的盖子,赫然是一个收集箱。
她把最珍贵的手环与小刀藏在自己身上,一些比较大件的无法随身携带的则是放在这个小箱子里。因为贫穷的很明显,倒也没有人来偷她的东西。
她把那几支营养剂放到了箱子里,随即拨弄了一下箱子里叠的整整齐齐的书。一些是抢来的,一些是捡来的,除了帝国通用语儿童教学,还有一些机甲的基础知识。她能看懂图画。
遇见老板是两个月之前的事。那时,她正与另一个孩子抢夺怀表。怀表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到的,那个孩子却想夺走,苏岚只好与他搏斗。她以熊猫眼的代价夺得了惨痛的胜利。
她好不容易抢到那个怀表,就着惨淡的月光在垃圾堆旁喘息,她把尘灰抹在自己衣服上,感觉剧烈的运动让自己喘不过气。一抬眼,她便看见那个男人言笑晏晏的看着她。
她的心底霎时打起了警铃。脑海里飞快闪过了各种变态杀人魔的讯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他似乎是被她的警惕逗笑了,看着她,要买她的怀表,于是他要带她去他的小屋。她拒绝了并表示交易地点要自己来定。总之她和他建立了一段比较良好的交易关系。
苏岚拿起基础机甲的书籍看了起来。自人类进入大星际时代,不仅要面对人类之间的矛盾,还要面对种种外星族群。像是攻击力极高行动模式酷似蜜蜂的虫族,这就是帝国的心头之患。
在帝国初建国的一百年里,人类节节败退,直到精神力的开发与机甲的出现才……
她突然感到一阵冷意。
按照她的推理,此时应该差不多临近中午,应该是酷热难耐才对。
她掀起帘子,发现天上滚动着乌云。
她翻身下床,将地毯卷起来搬到门口,大大的展开,覆盖在她半圆形的窝棚上。窝棚是她找到的机甲舱,花了很大功夫才搬运到这里,又把它的半截埋在垃圾里。虽然它的材质足够坚硬,有一定的防光功效,毕竟有些残损,往常她躺在这里可以感受缝隙中漏下的日光,如今却不得不把缝隙都堵上。天啊,她一定会闷死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赶快把缝隙堵好了。
求上天保佑,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再下奇形怪状的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