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早有预料,听崔慕礼亲口说出此话时,周念南的心仍狠狠一沉。
他双手紧握成拳,很快又松了开,道:“她既收了我捏的泥人,便该成为我的妻子。”
崔慕礼神色皆淡,状若未闻。
周念南眸光锐利地观察崔慕礼,他不蠢,知晓崔二所言定有所图,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两人目标一致,谁都不会允谢渺出家。
哪怕掀了全京城的庵堂,他也要与佛祖抢人。
至于谢渺是否收下泥人?那并不重要。哪怕泥人化在雨夜窗台,他也会再捏新的,将它与真心一起,锲而不舍地送到她面前。
崔慕晟百日宴的前一日,罗尚书带着爱徒孙慎元,气势汹汹地拜访崔老太傅,声称因崔家大爷的嫌贫爱富,执意阻挠一对互生好感的年轻男女,孙慎元决意放弃科举,选择举荐入仕,只为能尽快登门求娶崔家二小姐。
然他虽出身贫寒,却有经纶满腹,若真弃科举而从举荐,岂非急功近利,为捡眼前的芝麻,而丢了日后的大西瓜?
罗必禹想跟崔太傅讨个公道,请他喊来崔大老爷崔士达,当面与其辩论个对错。崔太傅一番思量后,请人喊来了崔士达。
再说崔士达,平日面对妻子儿女及下人,态度称得上是说一不二,但对上罗必禹这位浸染朝堂多年,能舌战朝臣八百,将死的说成活的老官,不过三言两语,便被对方怼得怒火中烧却无言以对。
罗必禹一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罗必禹二言:一双儿女两情坚,休得棒打鸳鸯作话传!2
罗必禹三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3
罗必禹本为寒门出身,他依靠科考入仕,从八品小官一路升至二品尚书,即便不受各方待见,却以其古怪正直深得承宣帝器重。他对同样出身贫寒,有才能的年轻子弟多加关照,为的便是打破朝中被贵族子弟垄断的局面,如今孙慎元本有机会在科举中一鸣惊人,却因崔士达的轻蔑而改了主意,他一方面气孙慎元的不坚定,一方面又联想起旧事。
当年他爱慕某家小姐,便是因为出身低微,那位小姐没有选他,而是嫁给了于俊峰那老家伙……
罗必禹口口声声地指责:崔家大老爷误我学生仕途矣!
崔士达急得团团转,奈何口才不如人,且对方所言不虚,面红耳赤之余,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崔老太傅。
崔老太傅毕竟是天子之师,沉着地安抚好罗必禹后,转向自进门起便沉默不语的孙慎元。
崔老太傅欣赏孙慎元,也看出他与崔夕宁之间互有好感,但毕竟是孙女的婚事,他不好直接插手。
但事已至此……
崔老太傅问:“慎元,你当真想娶夕宁为妻?”
“是!”孙慎元掀袍跪下,情真意切地道:“慎元思慕二小姐,恳请太傅给慎元两年时间,慎元定以三甲之名,登门求娶二小姐!”
崔老太傅问:“若你未列三甲,当如何?”
孙慎元重重一拜,道:“若此生贫寒,两袖清风,慎元绝不误佳人!”
崔士达闻言冷哼,“话说得好听!两年后,夕宁已有十九,届时你名落孙山,夕宁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
话音未落,崔夕宁闯进门,与孙慎元跪在一处,哽咽着道:“祖父,夕宁愿意等他两年,求祖父成全!”
崔士达立即骂骂咧咧,罗必禹一听,与其再度陷入舌战,一片吵嚷中,崔老太傅低喝:“够了!”
全员噤声,听崔老太傅一锤定音:许孙慎元两年时间,以三甲之列登门求亲,反之,婚约则就此揭过。
大戏落幕,崔夕宁与孙慎元这对有情人总算是苦尽甘来。
算算时间,这会正是前世崔夕宁定下婚约,孙慎元被挑断手筋的时候。今生他们还要再等两年,但以孙慎元的才能,想必两人终能成就好事。
谢渺深感欣慰。
崔夕宁对她千言万谢,谢渺笑眯眯地受了,完全没有要对她坦白出家的意思。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非议,谢渺不欲惹人注意,悄悄地走,悄悄地出家,待成定局后,众人不接受也得接受。
翌日便是崔家五公子的百日宴。
崔府设宴,招待亲朋好友,祈愿孩子长命百岁,福泰安康。
崔士硕只邀请了朝中三两好友,谢氏那边倒来了不少京中贵妇,围着她与小慕晟,恭贺弄璋之喜。
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定远侯夫人。
上回崔老夫人六十大寿,她因事缺席,此番谢五公子的百日宴,她特意推去其他邀约,亲自登门道喜。
正厅主座上,崔老夫人慈眉善目,身边围着崔府的几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百伶百俐。
崔家三房的夫人坐在下首,大夫人李氏瞧着有些郁郁寡欢,二夫人谢氏抱着小公子春风得意,三夫人吴氏则忙前忙后,招呼下人奉上瓜果点心。
定远侯夫人不免感叹,真是热闹的一大家子,不像定远侯府,只有她与念南留在京中,念南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冷清的不行……
思及此,她望向站在谢氏身侧的谢渺,她容貌俏丽,打扮得体,双眸漾着亮晶晶的笑意,气质不输崔家嫡出的几位小姐。
是个好姑娘,难怪南儿念着她,数次到皇后面前表明心意,奈何皇后固执……
定远侯夫人暗暗叹息,她夹在皇后与念南中间,称得上是左右为难。若帮了南儿,恐与皇后离心。但若顺了皇后,南儿又不会善罢甘休。
便只能拖着,拖到皇后松口,或者拖到念南改变心意。
也不知会是谁先低头。
定远侯夫人抛开思虑,正想上前与谢渺说话,忽被一道淡绯色身影拦下。
“定远侯夫人。”崔夕珺捧着一碟子枣泥酥,朝她灵巧笑道:“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您不如先用些点心?这枣泥酥是祖母特意去江南请的厨子,味道十分正宗。”
定远侯夫人亲和依旧,言语却疏浅,“多谢三小姐的好意,我暂时还不饿。”
崔夕珺脸色一黯,花朝宴闹剧过后,她定给定远侯夫人留下了糟糕印象。换做旁人,她自是能置之不理,然而定远侯夫人是周三公子的母亲,她想亡羊补牢,但对方显然并不领情。
她仍抱有期望,打起精神,再度捡了个话,“夫人,听说您喜爱兰花,正巧我得了盆春兰绿云,可我没有养兰的经验,能否向您请教一二?”
定远侯夫人笑道:“我院里的兰草平日都由丫鬟照料,待会我叫她将法子告知你,你照着养,假以时日定能得心应手。”
崔夕珺找话题,定远侯夫人便用软钉子挡回去。她们的互动落入谢氏眼里,她略微蹙眉,随即朝她们走近。
谢氏喊:“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舒眉,“谢二夫人。”
谢氏顺手将慕晟递给崔夕珺,“夕珺,你帮我抱会慕晟。”
崔夕珺并不愿意,自慕晟出生,她甚至没仔细瞧过他。而小慕晟全然不知,兀自笑得可爱,张臂在空中虚抓几下,似乎想要漂亮的姐姐抱抱。
碍于定远侯夫人站在一旁,崔夕珺无法,只得接过他。
小慕晟穿着红彤彤的衣裳,脚上蹬着虎头鞋,脸庞圆又嫩,犹如年画娃娃般讨喜。
定远侯夫人对他又逗又夸,过了会便与谢氏聊起家常。
崔夕珺没抱过孩子,勉强坚持片刻,已觉得手臂又酸又痛。她使劲往上颠了颠,想将他还给谢氏,又怕打扰到定远侯夫人的兴致。
该怎么办?
崔夕珺在心底叫苦,眼神转了一圈,忽然定在了谢渺身上。
对,给她,她会带孩子!
崔夕珺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好不容易挪到谢渺身侧,压低声音道:“谢渺,快,接过他。”
谢渺本伸手要接,想了想却收回来,“我手疼,抱不了慕晟。”
“……”崔夕珺恼得咬唇,“谢渺,你看清楚场合,今日是他的百日宴,若他摔了哭了,会丢谁的脸面?”
谢渺轻飘飘地道:“谁抱得慕晟,便该谁丢脸面。”
崔夕珺差点被气出内伤,偏偏怀里的慕晟还在乱动,扭着身子,兴奋地咿咿呀呀。
“别动了!”崔夕珺轻斥,然而慕晟扯住她胸前的粉晶十八子压襟,正玩得不亦乐乎。崔夕珺怕他吃进嘴里,忙腾手去拉,岂料慕晟恰好一蹬腿,整个人便往下坠,崔夕珺不由瞪圆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谢渺托住慕晟的身子,将他安稳地放回崔夕珺怀里。
崔夕珺惊魂未定,忙紧紧搂住慕晟。
“臭五弟。”谢渺刮刮他的小鼻子,将十八子从他手中解救出来,严肃而亲昵地道:“不许欺负你三姐。”
小慕晟咧嘴笑得开心,顺便蹭了蹭崔夕珺的衣裳。
崔夕珺盯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内心深处有块地方变得柔软且泛酸。
他知道她是他的姐姐吗?即便再不喜,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姐。
愣怔间,谢渺扶着她的手臂,帮她调整了姿势。
她道:“慕晟还小,浑身都软,你抱得时候要尽量横着来,用肘弯托着他的脖子……”
崔夕珺挣扎几许,终是用心用意地听了,待谢渺叮嘱完要走时,她扯住对方衣袖,扭扭捏捏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