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答应要给崔慕礼做柿饼,谢渺便不含糊,拎着那篮出身高贵的柿子,怀揣着白饭,带着拂绿去往纸坊。
纸坊里的人许久未见她,纷纷放下手中事务,热情地打起招呼。
“二掌柜,您来啦!”
“二掌柜,您有段时间没来了!”
“二掌柜,巧姑正在里头晒纸,我去喊她出来!”
一声接一声的“二掌柜”,喊得谢渺忍俊不禁。她耐心地回应了一圈,刚到小厅坐下,便见巧姑从外头跑进来。
“渺姐姐!”巧姑兴冲冲地站到她面前。
谢渺不由仔细端详。
巧姑长了一岁,不仅身量拔高,脸蛋丰润,气色也从原先的蜡黄变得白里透红。她穿着一件青豆色的窄袖裙,规整清爽,精神奕奕,整个人干劲十足。
“巧姑。”谢渺摸摸她的脑袋,感叹:“你长大了。”
巧姑笑道:“是啊,我们都认识一年了。渺姐姐,我家月底搬新宅,到时候你能来做客吗?”
自从孙慎元被罗尚书收为门生,生活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有名师严教,结交各路贤才,银钱方面也不再囊中羞涩。
此次在城中置办宅院,便是为孙慎元踏入官场在做准备。
“我当然要去。”谢渺笑道:“你哥哥得罗尚书赏识,今后定前途无量,我得趁着他未发家之时,好好巴结你这个妹妹。”
巧姑听出她是在玩笑,仍旧认真道:“渺姐姐,你说反了,你是我们孙家的大恩人,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和哥哥都会竭尽全力报答。”
孙慎元未告知巧姑关于崔夕宁的事,只反复叮咛,称谢渺对他有再生之恩。巧姑本就对谢渺十分亲近,闻言更是恨不得日日替她供三炷香才好。
谢渺道:“行啊,刚好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巧姑挺起小胸膛,文绉绉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渺失笑,轻掐她的脸颊,“哪里学的话,这般奋勇?”
巧姑吐吐舌头,“我闲时跟着芝若姐姐念书识字了。”
“不错,你既造纸,念书识字跑不了。”
“渺姐姐,你还没说呢,要我帮你做什么?”
“请你帮忙做柿饼。”拂绿从身后拿出篮子,“去年你做的柿饼,个个都说好吃,这不,今年又来找你帮忙了。”
巧姑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们过半个月来拿……”
拂绿道:“那可不行。”
巧姑歪头,疑惑问道:“为什么?”
拂绿解释:“这篮柿子锦衣卫指挥史送给崔家二公子,二公子又请小姐亲手做柿饼,你只需指点,不用代劳。”
锦衣卫指挥史送给崔家二公子的柿子?
巧姑灵光一现,问:“崔家二公子?莫非是渺姐姐那位在刑部当差的表哥?”
拂绿夸:“记性不错。”
巧姑品出点不对劲来,正要问个清楚,便见谢渺轻斥:“多嘴多舌。”
拂绿立即噤声。
巧姑在纸坊待了半年,已经懂些人情世故,闻言会心一笑,“我晓得了,即是心意,便不能由旁人代劳,渺姐姐,你等我洗个手来教你。”
“不急。”谢渺抬起袖子,露出里头已经憋坏的小家伙,“你看看这是什么?”
不出意料,白饭又以它浑然天成的可爱娇憨征服了巧姑。
巧姑与拂绿逗弄白饭的同时,谢渺望了一圈,问道:“芝若呢,没在纸坊吗?”
巧姑瞬间露出愁容,忧心忡忡地道:“芝若姐姐将自己关在小和院,足足有三天了……连饭菜都是摆在门外,也不见得顿顿都吃。”
谢渺皱眉,“她出了何事?”
巧姑道:“我也不清楚,前几日她出去了趟,回来便进了小和院,谁喊都不出来。”
谢渺沉吟片刻,起身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
纸坊单独辟了一所小院,专供方芝若静心研发新纸。
谢渺来到院前,见木门紧闭,地上摆着一枚食盒,打开瞧,里头饭菜都还在,热气早已散尽。
她侧耳倾听,院里没有任何声响,仿佛无人一般。
“芝若,你在吗?”谢渺喊道:“是我,谢渺,我来看看你。”
过了会,院里响起脚步声,木门由里打开,方芝若强颜欢笑道:“阿渺,你来了。”
谢渺:……
若说巧姑是从面黄肌瘦到容光焕发,方芝若则在短短月余,由原本英秀丽质的少女,变得憔悴失神,黯淡无光。
“芝若。”谢渺按捺住困惑,如常问:“我能进去吗?”
方芝若先是摇摇头,后又点头,有气无力地道:“嗯。”
谢渺绕过院里杂乱摆放的器具,跟她走进房间。只见屋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地上扔满废弃纸团。
方芝若替她斟茶,“屋子有些乱,你别介意。”
谢渺随意挑了张凳子坐下,“没事。”
她先喝了两口茶水,并不直入话题,而是问:“你这是什么茶叶,味道不错。”
方芝若疲惫地揉着眉间,“大概,大概是六安瓜片?我记不清了。”
谢渺盯着她,“你几天没睡了?”
方芝若神色恍惚,“两天?三天?”说话时眸光涣散,仿佛下一刻便能晕倒。
谢渺郑重道:“芝若,你需要休息。”
“阿渺,我,我睡不着。”方芝若环视屋内,指着满地废纸团,哽咽着道:“你瞧,我苦心钻研许久,却没造出一张能用的新纸,我辜负了你与父亲的期盼,我根本不行!”
谢渺强调,“芝若,这才一年时间。”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有区别吗?”方芝若低喊出声,“不行便是不行,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趁早——”
“方芝若。”谢渺打断她,厉声道:“我看你是饿昏头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方芝若被骂得一愣,竟委屈地落下泪来。
谢渺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她,“说吧,你遇到了何事?”
方芝若将脸埋在她肩上,抽噎着道:“倪东升带着他的妻子回来了。”
倪东升是谁?
随后又猜到,那应当是芝若的前未婚夫。她心思微动,问道:“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方芝若道:“他妻子讽刺我不会琴棋书画,红袖添香,整日只晓得待在纸坊,一身书墨臭味,难怪倪东升会抛弃我,选择了她。”
“还有呢?”
“还说我,还说我异想天开,一介女儿身也敢继承纸坊,最后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方芝若陷入深深的惶恐,“阿渺,你已投了不少银钱进纸坊,却还未有丁点起色,若再这样下去,我害得你血本无归该怎么办?”
“莫要胡思乱想。”谢渺安抚道:“孩童走路都要学上三年,何况我们的目标宏伟,是成为大齐的第一纸坊?期望越高,便要付出越多的努力,成功需要积累酝酿,而非指望一蹴而就。”
“可是……”
“没有可是。”谢渺道:“我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你听我的就对了。”
方芝若忍着难堪,据实已告,“可那伎人诋毁我时,倪东升在旁默不作声。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他知晓我有多喜爱造纸,连他都默认我不行……”
谢渺真想大喊一声:方芝若,你清醒点啊!
“他能在成婚时为伎人抛弃你,便足以证明其浅薄短视。”谢渺道:“芝若,你不该为这种人怀疑自己,白白浪费情绪。”
方芝若哭出郁结,脑子清醒许多,“阿渺,谢谢你,我好些了。”
谢渺稍稍欣慰,道:“我记得你说过,明年九月耒阳将办造纸大会,届时会聚集各方的能人巧匠?”
方芝若抹着泪点头,“对。”
“大会几年一办?”
“两年。”
“那我们便次次都去,集思广益,逊志时敏,总能等到厚积薄发的那天。”
方芝若受到鼓舞,跟着道:“你说得对,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
谢渺握紧她的手,“来,跟我念口号。”
方芝若眨眼:什么口号?
谢渺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地喊:“书香书香,即将翱翔,名扬大齐,不在话下。”
噗!
方芝若破涕为笑,乐得前仰后伏,“阿、阿渺,你这个口号,太、太蠢了,我才不要念。”
“我只这水平,嫌我不好,那就你自己去编。”
谢渺佯装不悦,唇角却轻扬,心道:老天爷诶,总算是哄好了。
*
谢渺将方芝若赶去休息,回到柜台翻看账本。自打上回拒绝周念南与百里盛的帮忙,纸坊在开业初期的短暂热闹后,生意恢复清冷常态,收明显要小于支出,也难怪方芝若会受到影响。
谢渺抽出算盘,不是非常熟练地拨起珠子:嗯,从去年开始,她从姑母手里共借一千两银子,若按前世轨迹,芝若在五年后功成名就,以此类推,她还要向姑母再借……
算盘珠子垒出一个惊人数字,谢渺眼神呆滞,心里在想:再过几天,等姑母得知她要出家的打算,会不会釜底抽薪,直接断了她的银子?
谢渺苦下脸,觉得甚有可能,但此时的她已置办了孟远棠,再无必须留在崔府的理由,姑母若真以此威胁,大不了她……大不了她……将剩下的嫁妆都卖掉呗!
反正不嫁人了,留着也没用。
谢渺低着头,兀自想得出神,未注意到一抹颀长身影靠近,朝她喊了两声都没反应。
来人敲敲柜面,按捺住不满道:“掌柜的,你做不做生意?”
谢渺回神,抬眸望去,而后,双方都意外非常。
谢渺:……温如彬?!
温如彬:……谢家表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