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眠春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其实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运筹帷幄,一直以来,他和柳照影对于素衣教推断的依据,多只是猜测罢了,他们各自想找寻的东西略有不同,但对于素衣教的谋反事宜,本质上并未有过更多的了解。
今天的局面,只能说是庆幸。
他庆幸卓甘棠和谢平懋在此,更庆幸提前与他们通气做了准备,再再庆幸的一件事,是这两个一向和他不太对付的人,这次竟信了他的话,没有因为他一向堪忧的人品撂挑子。
但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还是闯祸了。
他站在高处,目力又佳,他清醒地看到一个贼人一刀抹了一个逃窜的百姓的脖子,那血溅在墙上,洒出一串弧形的红色斑点来。
他是朝廷的人,可对方不是,这金陵城的所有人,都是对方可以对他们威胁示威的工具。
“丫丫的呸,你们这帮孬种,有种砍百姓,怎么不来砍你爷爷!”
连董八段都气得够呛,他们青龙帮也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可也不做这种滥杀无辜的破事。
江谨谦边与卓甘棠斗武,边大声朝孟眠春道:“打开城门放我们走,否则不等天明,定叫金陵城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此时的他满脸染血,哪里还有当日温文慈蔼的模样,直如地狱里的恶鬼。
他们知道金陵这块大饼是啃不下来了,而此时谢平懋的人马也早就命人守住了四个城门,是打算将他们困死在这其中,决个胜负了。
“不能开!”
卓甘棠大声回应,分明是说给孟眠春和谢平懋听的。
毕竟在拱卫司待了这么多年,他在关键的时候太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决断。
放走了这些人,对于朝廷,对于皇帝来说迟早是个隐患,浪子野心,密谋造反,这早就该是件八百里加急递到皇帝桌案上的大事了。
一时的放过,可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结果,很多时候,心软本就是不可取的。
此时的柳照影脸色早已白如宣纸,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她强攥着自己的手心,克制那阵阵袭来的眩晕和迷糊感,缓步到孟眠春身边道:
“卓大人的思量是对的,此时若再放虎归山,恐怕今日的一遭也都成无用功了……”
孟眠春看她一眼,咕哝道:“你的心倒硬。”
明明是个姑娘家来着。
心肠不冷硬也活不下来了。柳照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没空再计较。
“也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他们给威胁了。”
“你有想法?”
柳照影苦笑,哪有什么想法,事已至此,已不是人力能左右的了,只能尽力而为。
她努了努没有血色的唇,朝那远远地坐在马上的人影,说道:“叛军的首领,我们先前在衙门见过的,叫马都尉不是?擒贼先擒王,得先拿下这个人来。”
“谢小三儿不至于这点都想不通,只怕要擒住他还颇费些功夫。先头找人去救那李知府了,盼着他活着过来尚能压一压这些贼兵。”
柳照影摇头,李知府素来胆小怕事,而且这人得昏聩成什么样子,能让金陵城藏了这样大的祸患,他出现不出现,其实都一样。
“不是,杀了马都尉,他底下那伙贼兵必然军心动摇,谢三公子领的人虽不少,可也不可能就将他们迅速拿下,两方都是朝廷正经兵马,实力本就不在伯仲。”
何况谢平懋这个外来的将领,临时领的一伙人,谈何军心,他就是再精才绝艳,也不能立马成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这些都是正经朝廷兵卒,不能抓不能杀,尚可做安抚,他们不是乌合之众,还能听几句人话,杀了马都尉后立马传令下去,所有跟着他造反的官兵,自动登记投案者免罪,实名举发身边贼人还能得赏银,救护百姓,事后还能升功。”
兵比起民,有组织有纪律,且对朝廷的话有种天然的服从能力,只要马都尉死了,稍有动摇的人,自然可以用赏银、免罪等措施拉拢,何况此令不在于让他们杀人,更重要的是保护无辜百姓,牵制江谨谦等人。
这些贼兵总不至于各个都与江谨谦一条心吧,只要十人中有一人信了,那也能多缓解此时残酷的局面一分。
而能代表朝廷发出奖惩命令的,孟眠春这个现成的国舅爷摆着,舍我其谁。
孟眠春眼睛亮了亮,立刻拉出缩头缩脑的双喜去给谢平懋去传话,且再加了一句,让谢平懋带的人先着保护百姓,再想法子剿灭贼人。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能坐视滥杀无辜。
“这法子到底不治本,拖延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柳照影的喘息声更重了,心道怕是那余毒还有几分厉害,想到刚才种种,也有些担心孟眠春受了影响。
“说到底还是要有人,你可还有救兵?”
“当我是神仙呢,一挥手就招天兵天将来啊。”
“那能不能有法子去请……”
她抬起脸望他,可谁知脚步一个踉跄,立刻就被一双手扶住了肩膀。
孟眠春脸上的神色从所未见地凝重,“你回屋待着去,别操这份闲心了。”
说罢将她打横抱起,又钻回了黑黢黢的屋里。
柳照影叹了口气,“今夜之事,说到底都是因为我……”
孟眠春“噗”了一声,不客气地打断她:“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倾国倾城祸水不成呢?多大脸。”
柳照影惨白的脸当场黑了。
就算在这个当口,也是真的想打死他。
“这事早晚得发生,与其等他们厉兵秣马准备妥当了发难,现在已经是个最好的机会了。等过些日子我和卓甘棠、谢平懋全回京城去了,你觉得金陵靠谁?谢裕?还是那个顾辞安?”
现任奉恩将军和宋国公世子……嗯……确实挺够呛。
“你躺一会儿,你弟弟这会儿没事,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说完这话,孟眠春就立刻转身出去了,柳照影在黑暗里瞧着他被火光映出来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