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外的承天门大街的官北衙禁军官衙内,李世民、李善、柴绍与苏定方坐在小屋内,都看着手中的十二卫将校以及北衙禁军将校的名单。
柴绍虽然能勉强行走,但还是不太利索,是两仪殿议事后,李世民派人去请来的,而苏定方是今日恰巧轮值上衙,毕竟如今名义上节制北衙禁军的依旧是柴绍,而平阳公主只是临时的,所以并不上衙。
在场的没有外人,柴绍笑吟吟的说:“这次怀仁疾驰救援,功劳不小,不过你三姐还是要训责的。”
“啊?”李善有些诧异,这次仁智宫事变,我从头到尾表现的完美无缺,平阳公主还有训责自己的理由?
“身为臣子,又受陛下、二兄如此信重,自当如此。”柴绍嘿然道:“但尘埃落定之后,也不见你传信,直到陛下回京前一日,十名持刀亲卫还日月轮值裴府呢。”
李世民也听说了这件事,众多宰辅中,陈叔达、裴寂、杨恭仁都是随驾仁智宫的,后来因为调查杨文干谋逆,萧瑀也被调去仁智宫,而不久后封伦被押送去凤凰谷,留在长安的宰辅只剩下了门下省的裴世矩。
而平阳公主派了心腹亲卫守在裴世矩的家门口,这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平阳公主夫妇做出了选择……毕竟那时候长安坊间都认为,杨文干得太子密令谋逆。
这对李世民来说,其实是个意外之喜,所以他笑着嗔怪道:“三姐如此爱护,怀仁需铭记于心,居然还敢抱怨?”
“还抱怨陛下呢。”李善翻了个白眼,“陛下居然要赐下美女,难道不知道十一娘怀孕在身吗?!”
“居然还下询清河县公!”
“也不知道是谁怂恿的!”
“昨日又被人拿出来说嘴,还被母亲训责了好久!”
“定方兄也看到了,是不是?”
苏定方有些尴尬,他倒是的的确确看到了,李善被朱氏骂得狗血淋头,但想了想索性低着头继续看名单,充耳不闻啊。
李世民笑得直打跌,当时自己只是与父亲说笑而已,没想到后者居然拿这去调侃崔信,李善实在是无妄之灾啊。
柴绍叹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怀仁如此爱重妻子,只怕将来……”
“夫纲不振。”李世民直截了当的说:“别说三姐了,就是观音婢都……”
“夫纲不振?”
略为尖锐的女声在门外响起,身着戎装的平阳公主大步走来,凤目横扫,冷哼了声,虽然一言不发,但别说柴绍了,就是李世民也不禁的移开视线。
“三姐!”李善跳了起来,拉着平阳公主坐下,笑着说:“多谢三姐,若非三姐坐镇长安,使裴弘大不敢妄动,小弟必然首尾难以兼顾。”
“明白就好!”平阳公主懒得理会丈夫与弟弟,“没想到此次居然是三胡,倒不是裴世矩的手笔。”
“但那老贼还不肯束手呢!”李善叹道:“昨日登门,请其致仕归乡……”
“他不肯?”平阳公主眉头一皱,斜着脑袋看向李世民,“二弟。”
“三姐。”李世民赶紧堆砌了个笑容。
“怀仁是何时投入你门下的?”
虽然这事儿其实大家伙儿都是心知肚明的,知道内情也不仅仅是平阳公主夫妇,但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李世民也有点愕然。
李善给李世民递去一个眼神,两手一摊,我是没承认过的。
“哈哈哈,三姐好眼力。”
都到如今的局势了,虽然不能大白于天下,不能让李渊知道,但对着平阳公主夫妇,李世民也不再隐瞒,“说起来,当年怀仁在山东初显身手,筹谋大破叛军,已然遣亲信奔赴长安……”
平阳公主还没听出什么,而柴绍却是咂咂嘴,他立即回忆起当年太子夺陕东道而自请出兵,那是秦王一脉最为危险的时刻……如果李世民不能稳固陕东道大行台的基本盘,仅仅设在长安的天策府,那就有些势单力薄了。
而就在太子李建成在陛下的支持下,与天策府几度纠缠,最终准备出兵,甚至都已经得到节制陕东道大行台的权力之后,两日之内,三拨快马入京,魏县大捷,原国公史万宝自尽,刘黑闼被斩首的战报一封又一封的传来,在太子脸上扇了整整三个耳光。
李世民说当时李善在山东就遣亲信奔赴长安,显然这是在说,这三个耳光很可能就是李善与李世民联手而为之。
柴绍在心里叹道,没想到那么早,那么早就投入秦王麾下了,也是,那时候李德武已经是太子千牛备身了,初出茅庐的怀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后怀仁《春江花月》名扬天下,自请出京,赴任代地。”李世民正色道:“临行前,小弟才与怀仁相会……”
“那么早?”平阳公主回头狠狠瞪了眼干笑着的李善,才继续问道:“二弟以为,如今夺嫡明朗,怀仁可有功?”
“天策府内多有英杰,若论资历,怀仁尚浅,但其于国功勋,于天策府功勋,不让人后。”李世民径直答道:“他日尚有借重怀仁之处。”
平阳公主点点头,“若无意外,今岁突厥当大举南侵,裴世矩如何处置?”
柴绍、李世民都大为意外,但随即明白平阳公主的担心在哪儿了……如果说以前李善与裴世矩的胜负是要看夺嫡胜负的话,那如今李世民胜局已定,太子虽然尚未被废,但已然落败了。
在目前的局势下,李善与裴世矩之间,不再以夺嫡论胜负了,而平阳公主担心的是,绝望的裴世矩会不会在这时候直接对李善出手。
虽然想的有些简单,这方面的谋划本就不是平阳公主的强处,但李善依旧被感动了,紧紧握住平阳公主双手,“三姐勿忧……”
“闭嘴!”平阳公主呵斥道:“以你的功勋,此生都难以再领兵上阵,年岁尚浅,不管是父亲还是二弟,都不会让你贸然名列宰辅,若不扫清隐患,裴世矩虽然今年已然八十……”
“是啊,都已经八十岁了,还能活几年?”
“谁知道他能活几年?!”平阳公主瞪了眼,“难道以后提心吊胆一直到他老死吗?”
“还有那个李德武,也得处置了,否则他日事情大白于天下,说不定还有什么麻烦呢!”
“咳咳。”柴绍小心翼翼的劝道:“毕竟是父子。”
“父子?”平阳公主双目圆瞪,“抛妻弃子,已然不顾父子之情,当年霍去病远征漠北,可不是被人逼着上阵的!”
“你们是觉得三胡之罪,在于谋逆,还是在于不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世民也无语了,在绝大部分人看来,齐王李元吉罪在谋逆,而在平阳公主看来,罪在不孝。
其实李世民内心深处也如此想,犹记得当年李善被李德武暗施手段送去河北战场,自己还心有戚戚焉,但自己与父亲总归还是和好了,而李善、李德武却不可能……毕竟自己历次征伐战场,可不是被父亲逼着去送死的。
定了定心神,李世民轻声问道:“三姐是觉得?”
“让裴世矩致仕!”平阳公主干脆利索的说:“反正裴寂与父亲情分颇深,闻喜裴氏留了个宰辅,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柴绍也点头赞同,“而且裴世矩已然八十高龄,致仕也无可厚非。”
李世民沉思片刻,与李善交换了个眼神,两个人都没吭声……他们心里都有数,裴世矩如今引而不发,最大的可能在于,还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但如果将裴世矩赶走,这老头在绝望之下,很可能会将李善的身世抛出来,然后暗中放出流言……魏嗣王早依附秦王。
在身世大白于天下的前提下,李渊八成会相信李善依附李世民的流言,到那时候,东宫更有施展手段的空间了。
就连仁智宫事变,都会被人视为内幕重重。
太子李建成即使不能翻盘,也很可能会维系现在的局势,不至于被废,而李渊如果考虑到东宫、天策府之间的制衡,很有可能留用裴世矩来扶持东宫。
那到时候,一切都不太好说了。
的确,让裴世矩滚蛋,是最有效的方法,但必须是这老头自己心甘情愿的滚蛋,而不是被赶走。
“三姐。”李善小声说:“还是先说正事吧。”
“什么正事?!”平阳公主气的低声骂道:“这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难道等着裴世矩老死吗?”
“男儿大丈夫,当快意恩仇!”
“你忘了山东的历亭一战的凶险了?”
“你忘了马邑十日,突厥屠刀悬颈了?”
“还是忘了顾集镇战死的同袍了?!”
“你不能将李德武如何,难道还不能将裴世矩如何吗?!”
柴绍张张嘴巴还是闭上了,苏定方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在平阳公主提起裴世矩的时候就起身站在门边,以防止有人靠近,而李世民也被堵得不能开口。
因为平阳公主没说错啊,裴世矩几度将李善逼入绝境,可以说是生死大仇,换个人,坟头的草都要一人高了,李善使尽手段走到这一步,即使裴世矩已然年迈,难道要李善轻轻放过吗?
没有这个道理。
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裴世矩年迈将死,李善才要快马加鞭,免得留下遗憾。
李善昨日登门,请裴世矩致仕归乡,任其寿终正寝……这是真心实意的,但也没说过不报复,不能报复在你身上,难道还不能报复在你的族人、子嗣身上吗?
而且昨日登门,实际上也是房玄龄暗中所劝,其中是有李世民的指使的……说起来,李善也是被逼无奈跑这一趟。
看平阳公主盯着自己,李世民指了指李善,“当年怀仁赴任代地之前,小弟曾提及,他日,任其择之。”
李善无语了,你倒是会甩锅!
李世民当然希望裴世矩滚蛋,但不能是被逼走的,一旦裴世矩陷入绝望,那样的代价,李世民未必付不起,李善也未必付不起……但却一定会惹出一场本没有必要的大风波,使得夺嫡再生变数。
平阳公主自然听不懂这句“任其择之”,却盯着李世民发问:“若是突厥大举南侵,一旦有变,裴世矩在京,难道不怕生变吗?”
安静了会儿之后,柴绍开口了,“若是有变,秦王再度领兵上阵,太子更加不敢妄动。”
平阳公主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考虑不周,一旦李世民领兵,那就是龙归大海,太子什么都不敢做……除非李世民败北而且身死突厥马蹄之下,否则会师轻轻一击,东宫势力必然土崩瓦解。
这时候,李善突然起身,同时拉起了平阳公主,“三姐,先回吧。”
“你……”
“先回吧。”李善推着平阳公主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吧。”
平阳公主不得已离开,还回头瞪了眼李世民,“怀仁若有差池,只管寻你的不是。”
看着胞姐离开的背影,李世民也是无语,一旁的李善冲着柴绍挤眉弄眼,“三姐夫往日辛苦了。”
“平阳一向恭谨有礼。”柴绍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谁都不信的话。
李善嘿嘿道:“那明日请陛下,或他日请秦王殿下亲询三姐,可否赐霍国公姬妾十名。”
“李怀仁!”柴绍怒目而视,“你是在陛下那儿受的气!”
李世民抽抽嘴角,“父亲只怕不敢……怀仁别指望孤……孤更是不敢。”
“殿下怎能如此?!”李善正色道:“当年在下由岭南启程北上,途中尽听闻,大唐秦王殿下,胆略无双……”
“罢了,罢了!”李世民摆手道:“大业十二年,父亲攻魏刀儿,陷入阵中,孤率军进击,却难以破阵,三姐催促步卒赶至,方能解围,战后三姐不顾父亲相劝,责二十杖。”
“大业十二年?”李善在心里默算了下,“那时殿下才十六岁呢,三姐也太不讲道理了。”
柴绍、李世民都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现在的平阳公主已经收敛很多了,当年不讲道理的时候多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