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是半下午乘车回宫的,怕引人注意,她没有骑马,也没乘薛恺悦和奕辰应辰的车子,在乐养园的众多车辆中,挑了一辆园职官吏来往京城常用的红缎朱顶车,在四名御前护卫的保护下,悄悄前往京城。
守城的将士一见到天子玉佩,立刻就要下跪,明帝从车中吩咐道:“免,勿得声张。”
将士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见这情形就都不再做声。
车子驶至长乐门,天刚过了申正,明帝看时辰尚早,估量着江澄还在外头忙公务,便决定先去看安澜。
守宫的护卫见她忽然回来,都有些吃惊,明帝吩咐她们不许声张,护卫们恭声答应,其中一个机灵的护卫见她没带小莫来,还主动询问她要不要喊皇仪宫的宫侍来伺候。
明帝否决了:“不必。”而后直奔安澜的麟趾殿。
明心宫宫门虚掩,明帝推门而入,两个在门房边上的回廊上坐着的侍儿见是她来了,立刻屈膝行礼:“奴才见过圣上。”
明帝眼望着麟趾殿关闭的殿门询问:“皇后在前头还是在后头?”
两个侍儿全都摇头,其中一个道:“主子去蕙芷楼了。”
澜儿去看柔儿了?明帝随口问道:“皇后去了多久了?”
“主子刚用过午膳就过去了。”
“知道了。”明帝思忖,澜儿已经去了这么久,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自己最好在这边等着澜儿,等用过晚膳或者明个儿早上再去看柔儿也不迟。
当下径直迈步向里走,去后殿看儿子乐安。
她对这明心宫是比较熟悉的,穿过殿头的月洞门沿着回廊向内走,很快就来到了后殿。后殿门口,伺候乐安的宫侍和乐安的乳父都在廊下长凳上坐着,见了她连忙施礼:“奴才见过圣上。”
明帝一摆手:“朕进去看看皇子。”说着话迈步而进。
金丝窗下,乐安正在背书,声音清脆又贵气。明帝听了一会儿,见儿子背得很准确,大为满意,笑着喊了声“安儿。”想着乐安是个不爱理会人的性子,她也不待儿子回答,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抚摸儿子的小脑瓜。
乐安扭过头来看她,眼中有明显的惊喜:“母皇!”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儿子居然肯理会自己了?明帝有些受宠而惊,弯下腰来问,和颜悦色地问儿子:“想母皇了吗?”
乐安眨了下像极了安澜的大眼睛:“母皇是回来看沈叔叔的吗?”
明帝一楞,心中快速思量,乐安怎么会这么问她,她印象中乐安应该和沈知柔不是那么亲近的,怎得她一来乐安不问她别的,只问她是不是来看沈叔叔的,难道是?她想了一个可能,又觉得依安澜的性子,这种可能并不大,索性也不再猜测,瞄了一眼旁边的宝座,伸手把儿子给抱了起来,去到宝座上坐着。
乐安被她抱放在膝上,有些不大愿意,扭了扭身子,神色也很是不欢喜,明帝连忙询问儿子道:“怎么了安儿?哪里不舒服吗?”
乐安垂着眼眸,小声道:“爹爹说孩儿长大了,不能让女子抱,母皇也不行。”
明帝愕然,乐安才几岁就长大了?她这么想着也就说出了口:“安儿还小呢。”
乐安嘟起了小嘴巴:“孩儿四岁了,不小了。”
乐安都四岁了吗?明帝连忙计算时间,这么一算,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乐安是庚寅年六月二十八日出生的,今个儿是癸巳年的九月二十五日,乐安已经三周岁零三个月了,可不是算四岁了?
姚天向来讲究女男之别,便是亲生儿子,一到六岁,做母亲的就不能够再随意亲亲抱抱了。看来自己能抱乐安的时光已经不足两年了,明帝又是惆怅又是无奈,面上却是笑呵呵地对乐安道:“没事,安儿才三岁零三个月,离四岁还有九个月呢,再说母皇也不同于别的女子,母皇是安儿的娘亲,可以多抱安儿一两年。”
乐安听她这么说,就在她怀中安稳了下来,明帝见状,开始询问儿子最近新学了什么功课,每天都在做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事要跟她讲吗?
她和乐安单独相处的时候不是很多,虽然安澜这里是她常来的,但是以往有奕辰在,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询问奕辰的情况,不过她眼下已有四女五子,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算得上丰富,当下放缓了声音,脸上的笑容亲切而慈爱,问话的语气也足够认真温和。
乐安一开始回答得很简洁,问两句才答一句的样子,过了有一刻钟,话就多了起来,不仅跟她复述最近背的书练的琴,还跟她讲这几天夜里都和爹爹睡,他心里头可高兴了。
明帝心中思量,乐安看来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性情高冷不爱理人,估计是上面有姐姐奕辰吸引了母父大部分的注意力,把他给遮住了,这么想着,她就大为心疼儿子,慨然道:“喜欢跟你爹爹睡,这还不容易啊,母皇回头和你爹爹说,让你和他多睡几天。”
乐安听了把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儿转了一转,忍耐着激动问她道:“那孩儿能和爹爹睡到新年吗?”
明帝微微嘶了口气,到新年可还有好些日子呢,嗯,他和爹爹睡,那自己怎么办呢,自己想宠幸澜儿的时候可就不方便了啊,不过小孩子的话未必作准,没准没到新年了,乐安就不想和爹爹睡了。
她维持着笑容,痛快地答应:“新年就新年,母皇同意了。”
乐安的小脸上霎时间放出了笑意:“母皇真好!孩儿要告诉母皇一个秘密。”
哟,自己这么快就赢得儿子的信任啦?儿子都要给自己讲秘密啦?明帝心中成就感满满,小声问道:“安儿要跟母皇讲什么秘密啊?”
乐安把小脸向她靠近了些,用那青雉的童音道:“沈叔叔不肯吃饭,饿坏啦。”
啥?明帝惊得几乎掉了下巴,但她终究是即位十几年的帝王了,迅速地稳住了心神,用跟方才没什么两样的语气问儿子道:“安儿是怎么知道的啊?谁告诉安儿的?”
乐安一抬下巴,很是骄傲地道:“江叔叔来找爹爹,他和爹爹悄悄讲话,孩儿听见啦。”
澄儿来找澜儿,两个悄悄讲话,因为乐安和澜儿一起睡,这话就被乐安听见了,明帝把乐安的话串在一起,立刻就意识到事情属实,而且多半很严重,不然安澜不会自午膳后去了蕙芷楼,到现在都没回来。
她立刻把乐安放到窗下的书桌前,耐心地对儿子道:“母皇会记得跟你爹爹讲,让你和他睡的事,眼下母皇得去瞧瞧你沈叔叔,安儿你再背会儿书。”
乐安向她摆摆小手,眼睛中有努力克制的舍不得:“母皇再见。”
儿子当真懂事,明帝心中很是疼爱,安慰儿子道:“乖,母皇得空了再来瞧你。”
不过一刻钟,安澜却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他正和冷清泉一起看着沈知柔用膳,在长乐门附近伺候的宫侍和他宫里的侍儿就来了三拨,两拨悄悄地向他禀报,一拨偷偷地向冷清泉禀报,都说是天子忽然回宫了,此刻正在他的麟趾殿坐着。
自己打理六宫,沈知柔却要寻短见,这怎么看都是自己的责任,他思量了片刻,决定以静制动。此刻赶回明心宫去,除了让明帝把怒火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好处,倒是留在沈知柔这里,等明帝过来了,瞧着他肯用心照料,将功补过,说不定气还能小些。
他不肯走,冷清泉也不肯走,冷清泉心里头比他更没底。冷清泉一边陪着他坐着,一边思量,方才沈知柔已经问过他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搬回暖香殿,待会儿等明帝来了,沈知柔没准还是要问的,就算是沈知柔不提,明帝估计也不会愿意让沈知柔继续住在蕙芷楼了,可是那批家具几时才能做好呢?之前他问过内侍省的官吏,全都是跟他说工序过于复杂,至少还得两个月,等到新年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让明帝知道是因为他挑的家具式样太过于精美才导致沈知柔迟迟不能搬回去,明帝还能像出巡回来那样欢欢喜喜地抱着他夸他会办事?不收了他协理六宫的权利都算是看在他入宫这么些年侍奉她还算勤谨的份上,对他客气了。
而且,另一个问题也不得不琢磨,那就是沈知柔这事到底是谁报给明帝的?
他看看安澜,按说他虽然是协理六宫,但安澜在京里,这负责任的就不应该是他,可若是安澜向明帝讲,被他架空了,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做主,那恐怕首先担责的将会是他而不是安澜,这么算起来,没准就是安澜上报的,这种自损三百杀人一千的事,以他对安澜的了解,安澜未必做不出来。何况,他想要让沃儿嫁给关荷的事,安澜多半是知道了,不然安澜不会拿出三百两银子做嫁妆,把那个三等侍儿着急忙慌地送给关荷,那么以安澜的性格,借沈知柔的事打击打击他,让他知道这宫里究竟谁最大,也是十分可能的。
除了安澜之外,顾琼也不能算毫无嫌疑,这协理六宫的差事之前是顾琼的,焉知顾琼不会借此机会把差事收回来呢?便是因此捎带上安澜,只怕顾琼也未必在乎,毕竟安澜这几年和顾琼之间也时常有小摩擦,虽然自出巡回来,他瞧着二人似乎比前亲密了些,可是再亲密,也不是一父同胞的兄弟啊,就是亲兄弟,嫁给了同一个妻主,那也会有争竞啊。
安澜看冷清泉一直不开口,而且长眉微颦,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他心里头也不由得琢磨,冷清泉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他把侍儿嫁给关荷,破了冷清泉想要结交关荷的如意打算,让冷清泉起了报复之意,想要借沈知柔这件事,破坏他在明帝心中的贤后形象?
若是之前,他不认为冷清泉会这么做,可是看冷清泉前两天想要把沃儿嫁给关荷的举动,没准冷清泉是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念头。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尽量在明帝跟前出他的丑泄他的底去他的势力毁他的名声就是冷清泉一定会做的事了。
他暗暗地提了口气,决定待会儿相机行事,若果然有蛛丝马迹显示是冷清泉上报的,那他就先发制人,把沈知柔抑郁欲亡的责任推到冷清泉头上。毕竟暖香殿修缮不好使得沈知柔只能住在皇子的寝宫,不方便天子多来探视,是导致沈知柔心情不好的重要原因,这个责任由冷清泉来负,不能算欲加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