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玲珑殿中,薛恺悦正倚在靠枕上看冷清泉给永乐皇子喂药。他昨个儿从顾园回来就觉得有些困倦,今儿早上睡到半上午方才起身,中午还没用完午膳,景辰就嚷嚷着让他给讲母皇大战敌人的故事,他对小孩子算不上宠溺,可看着奕辰和向辰两个也随着景辰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哪里能够拂三个小孩子的兴致?这一讲足讲到申正,中间奕辰要去至善堂读书,他想要停下来了,然而景辰和向辰仍旧恳求他继续讲,后来还是他瞧见筠华殿中陈语易的贴身侍儿进殿来而来,猜测陈语易是有事找他,这才把景辰和向辰两个交给乳父带去玩。
景辰和向辰哪里愿意离开,被两个乳父硬抱了出去,两人在乳父怀中还不间断地念叨“母皇是天下最最厉害的人!”“母皇怎么能够这么厉害?”
那筠华殿里的侍儿待两个公主一离开,便上前对他言道:“昨个儿夜里永乐皇子病势沉重,今个儿敏君主子和我们主子都去那边照应了,我们主子怕贵君主子不知道,特让奴才来说一声。”
薛恺悦听了很有些吃惊,永乐皇子病了有三四天了,他除了二十一那日去看过,后面便没有再去,但也没有再听说病情如何的话,怎得忽然这么严重了?
他对于永乐原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做了父亲的人最看不得小孩子受苦,那日永乐的情形任谁看了都揪心,而况所谓爱屋及乌,永乐虽然只是个庶出的皇子,却也是明帝的骨肉,他既挚爱明帝,对明帝的儿女自然就做不到冷漠视之。
玲珑殿的院门前安放了一顶帐篷,史燕梦和一个年轻的太医在帐篷里坐着,薛恺悦瞧见了,越发悬心,及至见了永乐皇子,他的一颗心也就放下来了。永乐皇子瞧着仍旧是蔫答答的,但是气息绵长,脸色也是生病儿童常见的苍白,没有什么濒危的迹象。
冷清泉一边给永乐喂药,一边对他感慨万千地言道:“凶险已经过去了,昨个儿夜里是真吓人。孩子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青紫,一吸气胸骨都跟着凹陷。总算是姚天女神保佑,今个儿也平平安安的了。”
薛恺悦看冷清泉眼睛四周已是浓浓的黑红色了,连忙道:“我来喂药,你去睡会儿吧。”
冷清泉摇头:“贵君昨个儿办差也辛苦了,我这会子横竖也睡不着了,贵君且坐着吧。”
冷清泉不让他动手,薛恺悦也就没再坚持,他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多时辰的故事,这会子也确实有些累了。
冷清泉已经喂熟练了,没多大一会儿就给永乐把药喂完了,他也没让乳父们接手,自己抱着永乐坐在床榻上,指着薛恺悦对永乐道:“永儿瞧瞧,今个儿是谁来看你了?”
永乐软绵绵地看了薛恺悦一眼,弱弱地答道:“是薛叔叔。”
这孩子的声音又细又弱,跟方才中气十足的景辰根本不能比,薛恺悦听在耳朵里很不是个滋味。然而冷清泉却像是很满意一般,连着亲了两下永乐的脸颊,还夸奖道:“永乐真聪明,你叔叔给你生了个大姐姐,你知道大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永乐垂着脑袋想了下,“奕辰。”
冷清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继续夸奖道:“永儿真能干,真是叔叔的好宝贝。叔叔再问永儿一个问题啊,叔叔给永儿生的二姐姐叫什么呀?”
永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抬起瘦瘦的小手拍了冷清泉一下,却仍旧回答道:“向辰。”
“啾唧”,冷清泉在永乐的额头上印了个大大的吻。薛恺悦有些看不明白了,冷清泉低声向他解释道:“夜里收拾不住,秦梦菲用了些镇静的药,澄之担心会损伤永乐的智力,让我今个儿留心下。”
薛恺悦听了,便把左手擎起来,竖着两根手指问永乐道:“永乐乖,叔叔这是几根手指啊?叔叔不会数数,永乐帮叔叔数一数好不好?”
永乐瞥了他一眼,酷酷地道:“两根,薛叔叔你真笨。”
薛恺悦一听就乐了,这孩子还知道怼人,看来头脑是没有问题的了。
冷清泉也被逗乐了,笑着拍拍永乐的小肩膀:“怎么跟你薛叔叔说话呢?其实男孩子家傻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小时候不会跟长辈顶嘴,大了也不会顶撞妻主。太过聪明的,自视过高,不肯在妻主跟前服软,往往难得妻主宠爱,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薛恺悦没有接话,冷清泉虽是玩笑着说的,但语气半真半假,很显然冷淑君是赞同把男孩子养得愚钝些的,若照他以往的性子,早就当场讲出反对的意见了,然而他瞧着冷清泉不过几日就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的模样,就难以开口反驳了。
冷清泉见他沉默了,也就没再往下说,冷淑君在察言观色上是很有一套的。
好在江澄带着秦梦菲进来了,倒也没显得尴尬。
秦梦菲先给永乐查看了下,又问了冷清泉永乐服药和饮食的情形,末了方给永乐诊脉,诊完了便对江澄言道:“小儿秋冬喘疾以憋喘发生后的二至三日最为严重,永乐皇子二十一日已经开始憋喘,今日是第三日了,估计不会再有像昨夜那般骇人的情形了。只是还不可掉以轻心,让乳父今夜再守一夜,若是平安,明日便可如常照料了。”
江澄听了,脸上便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来,笑着对秦梦菲道:“你也辛苦了,且去歇息会儿吧,晚上还请在帐篷中再屈尊一夜。”
秦梦菲一抱拳:“下官分内之事,江相客气了。”
冷清泉命侍儿把秦梦菲给送出去,而后对江澄道:“既是没什么大危险了,依我看可以告诉陛下了。”
江澄微笑:“淑君协理六宫,宫里的事全由淑君做主,要不要告诉陛下,几时告诉陛下,淑君可以自行决定,不必问我的意见。”
冷清泉听了就变了脸色,怒气腾腾地瞄了江澄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他很快地又看了一眼薛恺悦,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只是胸口剧烈起伏着,让人能够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薛恺悦倒是没功夫管冷清泉为什么生气,他想起来他已经在私信中讲了永乐生病的事,他原以为这不是什么秘密,可看眼下江澄和冷清泉的情形,这两个竟是都还没有报给明帝。人家两个一个镇守京城一个协理六宫,都还没有上奏天子,他却把这件事先捅了出去,这怕是越俎代庖了。
他正想着,那边厢江澄已经苦笑着开口了:“你的确可以自行决定何时告诉陛下啊,我又没说错,你干嘛生气啊?”
冷清泉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你干嘛说得这么官面啊?你自己品品,你这是对朋友说话的语气吗?难道你做了左相,我就不配跟你做朋友了?还是说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江澄一怔,急忙忙地辩解道:“你我认识十几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官职大小都是身外之物,我岂会因为这个在朋友跟前摆架子呢?得罪我的话,那更是没有了。”
这话别说冷清泉了,便是薛恺悦都不信,江澄方才的语气的确有些官方,不像以往和冷清泉说话时那般亲近,只是江澄何以如此呢?薛恺悦有些不明白,他是个率直的脾气,最怕坐在闷罐里,正要开口询问,冷清泉却再次出言了:“我这几日想了又想,我唯一对不住你的事,便是没把男儿家过了三十岁要被收牌子的事告诉你。可你去年就满了三十了,我瞧陛下虽然不怎么宠你,却也没收你的牌子,我以为你现下是左相了,陛下要倚重你,我是纯粹的后宫男儿,在这上头不能跟你比,这才没想着告诉你。”
冷清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扬了声音道:“可你不能因为这个便远了我吧?且不说陛下把这件事给解决了,便是没解决,在这宫里,我是最早认识你的,你跟别人比跟我更要好也就罢了,我问你个什么话,你都拿官话搪塞我,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江澄显然有些吃惊,很快地便抱拳道:“今个儿这事怪我,我近来说官面话说习惯了,这两日事情一多,脑袋就昏了,还以为是在外面呢。我重新说,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陛下了,阿泉你可以在私信中写上这件事了,至于我这边,我是想着等翌日早上永乐的情形彻底稳定住了,再上奏陛下。”
薛恺悦觉得自己必须插话了,没等冷清泉接话,他便抢先言道:“那什么,你俩千万别生气,我前两天就把这事写在私信里了。”
他说完,也学着江澄冲冷清泉抱了抱拳:“是我鲁莽了。”
江澄和冷清泉显然没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个他来,两个互相看了看,一起笑了起来。
冷清泉吃力地眨着被黑眼圈包围了的大眼睛,笑着对江澄道:“小恺果然是最直率的,你要是有他一半的直率,陛下也不能总是冷落你。”
江澄看着也疲惫的很,只是黑眼圈比冷清泉的淡些,此刻微笑着道:“背后说陛下的坏话,这不是一个好后宫应该做的事。”
冷清泉立即反击了过去:“把陛下送的礼物藏着掖着,有人问还不肯明白告诉人家,这难道是一个好后宫应该做的事?”
薛恺悦暗道冷清泉所说应该是指江澄收了五份礼物的事,当下侧了耳朵,想听江澄怎么说。却见江澄摸着腰间的白玉带扣道:“是我之前误会了陛下,连带着也就没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你就别生气了。眼下误会解开了,我自然也就不藏着掖着啦。”
薛恺悦觉得自己坠进了云雾里,完全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明帝确实给了江澄五份礼物,这是很清楚的了。
妻主居然送给别人那么多礼物,他多少有些泛酸,然而还没等醋意占满胸腔,江澄便看着他道:“贵君告诉了陛下就告诉了吧,这宫里人人都是深爱陛下的,没有什么事能够瞒得住陛下。”
薛恺悦听了便打消了询问江澄的念头,既然任何事都瞒不住明帝,那等明帝回来,他直接问明帝不是更好么?他就是吃醋也要吃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绝不旁敲侧击暗夜流泪自怜自伤。
他不说话,冷清泉却开口了,冷淑君看着他道:“上次秋装的事,我借重了小恺,这回小恺越俎代庖,咱们俩扯平了。”
江澄立刻跟了句:“左不过都是为了宫里好,大家都没有什么恶意,你们两个就此两清了吧。”
没等薛恺悦答话,冷清泉便笑着飞了江澄一个眼刀道:“跟小恺是两清了,跟你嘛还没有,我还气着呢。”
江澄一笑:“别气了,趁我和贵君都在这里,你去睡会儿吧,夜里也不知道能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