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紫薇直

江澄一到,薛恺悦就笑了,他俩穿的是一样的衣裳,都是新做的银白色秋装。江澄大概也注意到了,笑着道:“我想着贵君爱穿紫,特地穿了这件过来,没想到还是跟贵君撞上了。”

薛恺悦无奈一笑,“我这回有孕口味变了不少,近来愣是不想穿紫色了。”

他原本想穿那件浅蓝色的,但觉得浅蓝色是特意为他改制的,被人瞧见了,倒像是故意宣告什么似的,因而今日用过早膳,他就着了这身银白的,到现在都没更换。

不过,他打量了一下对面站着的男儿,江澄穿这身银白,倒是挺好看的。他以往几乎没见过江澄穿白色的衣裳,此刻觉得江澄还挺适合穿白的,看上去又清冷又飘逸,像是不染纤尘的世外高人,与那日在瓜园中万事小心的谨慎官员,大不相同。

对面的江澄却也在打量他,说是打量,不如说是盯着他看。薛恺悦顺着江澄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却见江澄注视的是他衣襟上的紫薇花暗纹,他微觉奇怪,这紫薇花暗纹寻常得很,值得看这么半天?他看了一眼江澄的衣襟,江澄衣襟上不是往常的山茶花,而是一种看上去更为繁艳富丽的花,瞧着像是芍药。

薛恺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对花花草草的事情,一向都弄不明白。

“主子,让景卿主子坐呀。”露儿在一旁小声提醒他,薛恺悦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指指坐榻的另一侧:“澄之请坐。”

对面的江澄告了坐,却没坐在坐榻上,而是坐在了坐榻下面的椅子上,薛恺悦摇摇头:“澄之你也太小心了,我因知道你是个小心的,都没让你坐宝座,坐坐榻怕什么的,快过来。”

他这殿里,内殿和外间都设了两张宝座,平日里董云飞、赵玉泽单独来看他,都是一人一个宝座,他知道江澄是个拘谨的,绝不会坐在另一张按说属于明帝的宝座上,特意在坐榻这边待客,哪知道江澄仍旧不肯坐。

江澄微笑着道了句:“礼不可废。”而后言归正传地催促他道:“贵君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薛恺悦听了便也不再管江澄的座位,把自己想要弄个小厨房的话简单讲了:“我想把我殿里的小厨房重新弄起来,内侍省的人不敢做主,说是要请示澄之。”

江澄沉吟了一下,含笑问道:“可是御膳房的人怠慢了贵君?若果真是这样,我这就回去训责她们。”

没等薛恺悦接话,皎儿就端着托盘过来了,托盘中放着一碟小团饼,一杯刚泡好的四时春,皎儿屈着身子往高几上摆放,声如黄莺:“景卿主子吃块小团饼。”

江澄闻言拿起一个小团饼轻轻品尝,才吃了一口,就面露惊讶之色:“这是北都的团饼,谁送给贵君的?”

薛恺悦暗道他在北边都没亲眷了,哪里还会有人送他小团饼,只是这没亲眷的话他向来不喜欢挂在嘴边上,当下简单答道:“御膳房做的。”

江澄像是没想到,重复了下他的话:“御膳房做的?”

薛恺悦点点头,江澄微笑:“御膳房的人比以前会巴结差事了,这小团饼做得很正宗呢。”

薛恺悦蹙眉,江澄这么说是太过老实呢,还是有意替御膳房的人说话呢。

露儿在旁边抢答道:“他们若果真会巴结差事,早就自己做了小团饼送过来了,哪里用得着我们主子找她们要?”

皎儿紧跟着接话道:“找她们要,她们还不愿意紧着做呢。就这么点小团饼,御膳房做了溜溜一天才做出来,把我家主子急坏了。”

露儿继续发力,话说得又响又亮:“这也就是我家主子是个大方正派的,等不到小团饼也肯用些别的,若是那些个娇气任性的孕夫,岂不是要出事?”

江澄面上有些尴尬,却仍旧保持着笑容,和声道:“御膳房的人是不够勤快,不过她们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怎么虚报账目掖藏银子,这在历代宫廷中算是不错的了。当然我回去会教导她们,让她们懂得轻重缓急,日后凡遇到贵君的差事,都放到首位去办。”

薛恺悦有些明白为何那御膳房做事很不勤快了,没有好处的差事,谁会尽力奉承?只是他理解了御膳房,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放弃小厨房了,他的小厨房是一定要弄的。他看着江澄淡声道:“你也不必去教训她们了,我也不是为了她们懈怠才要弄小厨房的。”

他说到这里也懒得等江澄追问,直接做了解释:“有身子的人,口味变化快,今个儿想吃这个,明个儿想吃那个,全指望御膳房,怕是指不上,等小孩子出生了,要做婴儿餐,有个小厨房也便宜些。再说,我这殿里原本就有小厨房,一应家伙事都是全的,你眼下只让她们把用度银子拨过来就行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细致了,若是在下面坐着的不是江澄,而是内侍省的官,他才懒得这么费心解释呢。

然而江澄听了,不仅没有痛快答应,反而很有些为难地道:“贵君所言,合情合理,为了将来照料婴儿方便,提前设置小厨房很有必要。只是。”

薛恺悦有些不耐烦了,却仍旧压着性子问道:“只是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澄之在犹豫什么?”

江澄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亲切,声音也更为温和:“只是这设立小厨房看着简单,实则内里门道很多。譬如是用御膳房的食材自己做呢?还是自己派人采买呢?若是贵君自己派人采买,那这个采买的人和售卖的人稳妥不稳妥?贵君知道的,眼下西境奸细还在到处流窜,没准就会流窜到京城来,万一打听得清楚在食材中做了手脚,可就糟糕了。”

这一层薛恺悦也考虑到了,他不像赵玉泽几个有家族可以依靠,凡事都可以让家里找信得过的人去弄,最好还是像他头一回设小厨房时那样直接用御膳房采买的食材。他简洁明了地答道:“我用御膳房的食材,不另外采买。”

可是他说完了就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什么都用御膳房的,那其实也不用怎么走账,只要江澄同意了,他每日里派人去御膳房领东西,这事也就算妥当了。

只是食材都用御膳房的,哪天他想要吃点别致的,万一御膳房没有,可不是仍旧吃不到吗?这可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补充道:“我日常三餐用御膳房的食材,偶尔有要买的,我就让人找敏君买。”

江澄听了就笑了起来,“贵君真真是打过仗的,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提前预备好了补救方案。只是还有一事,不知贵君殿里可有懂得烹饪的人?”

这个就更简单了,薛恺悦扬了声道:“我殿里的涵儿,做菜的水准还不错。”

江澄听了道:“可否把这涵儿喊过来,让我问问他。”

薛恺悦蹙眉,他直觉江澄问涵儿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便出言阻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他便是一时间做得不理想,只要肯下功夫,多练几回也就熟能生巧了。”

江澄听了仍旧眉宇间有忧色:“贵君眼下有身孕,每餐的食谱安排都是经过秦史两位太医看过的,御膳房的厨娘这两年做孕夫餐做得多,能够按照食谱做给贵君食用,这涵儿只是个未出阁的侍儿,他行不行呢?”

江澄这意思是担心涵儿的技术,不放心涵儿充任厨郎么?可是若是涵儿不能充任厨郎,那谁负责给他做菜呢?他跟江澄谈了半天,难道就要因为没有合适的厨子把这事给搁浅了么?薛恺悦陡然间有些气闷,冷声道:“别的殿里也都是用的未出阁的侍儿吧?怎么别人使的,到我这里就不行?”

江澄显然没想到他这么说,一时间有些愣。

薛恺悦一问出口也就明白了,为何江澄独独在他的事情上推三阻四,不是江澄跟他有什么过节,而是明帝不在,江澄不想担这个责任!

只是江澄为什么不想担这个责任呢?他印象中江澄一向勇于任事,可是自明帝走后,江澄先是犹豫要不要把宸雨公子有了心上人的事告诉明帝,再是不想让奕辰几个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容易去一趟瓜园,千小心万小心唯恐出纰漏,如今更是连他设个小厨房这样的小事都不想答应,变化如此之大,是为什么呢?他思量了一瞬,认定江澄是因为之前不怎么得宠做事缺乏胆量。

他刚要开口说两句开导的话,江澄却先一步开口了。江澄的笑容有些无奈,声音却仍旧清柔:“贵君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这涵儿厨艺不精,想着要么让他跟着御膳房的厨娘们习练几日再过来正式给贵君掌勺,要么从御膳房调个厨子过来,专门伺候贵君。我还没想好用哪个法子,这才想要见见这涵儿。”

哎,薛恺悦有些不好意思,他诚恳地道歉:“抱歉澄之,我最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江澄微微一笑:“我明白,贵君人在孕期,又值陛下出行,情绪不稳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样好了,明个儿我就调个厨子过来,让涵儿给他打下手,等涵儿能够独立掌勺了,再让厨子回去。”

这个法子可行,薛恺悦点点头,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只是江澄并没有离开,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陪他闲话,先是感激他招待宁二正君,再是跟他讲了一会儿宁眉和尔雅成亲的安排,最后问他顾二来找他可是有什么事。

薛恺悦随口答了两句,心中仍旧想要把开导的话讲给江澄听,便吩咐皎儿和露儿两个道:“你俩去剥两碗石榴籽送过来。”

许是他这挥退侍儿的做法太过明显,江澄眨眨眼,待这皎儿和露儿一离开,便小声问他道:“贵君有什么机密的话要告诉我吗?”

薛恺悦一笑:“不是什么机密,不过是想跟你说一声,以后做事不用这么小心,陛下既不是高敞,心里头也有你,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不用畏首畏尾思前想后的,便是真有什么事,陛下也会护着你的。”

江澄脸上的神色很是奇怪,说不上是不信他还是自嘲,他刚要接着安慰,便听江澄问道:“贵君如此笃定吗?”

薛恺悦点点头:“我的感觉是不会有错的,澄之只管信我好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讲,如今天下太平了,像他和赵玉泽、林从这样的武将,其实对明帝而言用处就不大了,但是江澄与他们不同,江澄虽然也会武功,却是个文官,明帝以后用江澄的日子还很长,像这回他们几个都在宫里明帝送礼物过来,独独给江澄送了五样,他和赵玉泽几个都只有一样,便可见一斑了。

江澄微笑:“但愿如贵君金口,也愿贵君如淑君祝福的这般圣眷不衰,帝心永驻。”

后面的话他都懂,但是淑君的祝福是怎么回事?

江澄指指他身上的紫薇花:“紫薇花花期最长,淑君可不就是在祝福贵君长得圣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