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碧宇殿中,薛恺悦正拿起狼毫小楷给明帝写信,才写了两句,露儿就在一旁小声道:“主子,奴才听丽云殿的兆儿说,景卿主子今个儿收到的礼物共有五样呢。主子才收了一个,主子肚子里可怀着凤胎呢,皇上这么做也太对不起主子了!”
薛恺悦有些愣怔,却并不想把心里的吃味表现出来,反问露儿道:“你怎得知道的,你去找兆儿打听了?”
露儿越发地气愤,眼睛看着西边的窗户,冲西边撇撇嘴道:“才不是呢,那兆儿自己过来显摆的,显摆什么呀,不就是多得了些礼物么?跟谁没得过似的,再显摆他家主子也是最不得宠的!”
薛恺悦连忙止住:“你这话可不能再说了,知道的说你不满意兆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满意景卿呢!景卿可是左相。”
露儿愈发地不乐意了,扬了声音答道:“左相怎么了,他是左相顶多管外面的人,咱们又不归他管,他凭什么纵容兆儿在宫里这么放肆?”
薛恺悦蹙眉,他说江澄是左相,本意是赞赏江澄做事的勤谨,没想到让露儿理解岔了。他今日同赵玉泽三个带着奕辰九个小娃去赵玉泽的瓜园玩耍,江澄作为负责出行安全的左相,端的是谨慎到家。
所有小娃可能去到的田埂地头,只要略微泥泞点,江澄都派人提前垫土,大点的水洼更是直接垫木板。所有小娃逗留玩耍时可能遇到的荆棘和有可能碰到小娃脸颊的带刺的树枝,江澄都派人该拔掉的拔掉该去皮的去皮。所有的水井和突出的岩石只要在瓜园内的,不管离小娃有多远,都派人加装了防护的栏杆。那个平日里用来种藕的小湖泊,孩子们看着上面的荷叶好玩,非要去摘荷叶,江澄全程陪同,指挥孩子们分批去摘,还给每个孩子腰上系了个腰带,把腰带的另一端连在男兵们的腰上。
做事这般小心细致的人,怎么会纵容侍儿言行恣肆呢?何况在宫里待久了,他深知不能径直把侍儿的态度等同于主人的态度,当下轻声教导露儿道:“景卿多半不知情,就如你出去玩,在外面说个什么做个什么,也不见得回回都会禀告我一样。”
露儿听他这么讲就嘟起了嘴,显然是不敢反驳他心里却又不服气。
皎儿适时地从门口进来,帮着他驳斥露儿:“主子说得是,景卿若是这般不持重,他如何做得了左相?是那兆儿眼皮子浅罢了。”
皎儿说完又侧过身来劝他:“主子别往心里去,兆儿那蹄子才来景卿殿里伺候了半年,想是景卿连番忙碌没注意到他,不知道他是这样子的脾气。”
皎儿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薛恺悦心头舒服了好多,思量了一下,叮嘱两个侍儿道:“这兆儿既是这样子的脾气,你们以后注意着点,别乱接他的话茬。”
在皇宫里过日子,注意躲避是非远离无妄之灾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他虽然素来大方正派,该谨慎的地方仍旧会谨慎的。
“知道啦,主子真是好脾气。”露儿嘟着嘴答应,一双杏仁一般的大眼睛中饱含着气愤。
薛恺悦不想再跟露儿讲这个,挥了挥手赶人:“给本宫准备热水去。”
露儿不甚情愿地去了,皎儿待露儿走远了,方才问道:“主子,腰带奴才缝好了,主子可要试试?”
“快去拿。”薛恺悦一想到那玲珑可爱的鸳鸯带扣,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带扣围在腰上的样子。他本想着自己缝制,奈何他虽然丝结打得好,在针黹上却基本属于不通窍,只得把事情交给皎儿。
皎儿的针线其实也一般,胜在速度快。他晚膳前才把带扣交给皎儿,皎儿还服侍他用了晚膳,眼下就已经把东西拿给他了,他觉得这中间也就他让乳父给奕辰洗了个澡的功夫。
浅碧色的腰带配上剔透润泽的白玉带扣,恰如绿水上浮起了仙禽。唯一不协调的是他那身绛紫销金龙纹宫装。
“这带扣还是配水绿浅蓝比较好看,便是白色也行,紫色不大相宜。”皎儿站他身后观望了一会儿,跑去拿他柜子里的宫装来镜子前比划。
薛恺悦看皎儿比划了两回,也有了同感,吩咐道:“换成这件浅蓝的。”
浅蓝色樱雪暗纹的薄罗宫装果然适合这条腰带,点点的樱雪在灯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恰如银色的月辉散落在万顷碧波上。薛恺悦来回看了几遍,心中甚是满意:“就这件好了。”
皎儿看了眼这宫装的腰身,立马就摇起头来:“这件腰太窄了,又薄得很,怕是穿不了几天了。”
薛恺悦低头看了看尚不显形的小腹,随口答道:“让尚衣局比着这个颜色款式再做个厚点的,九月里穿。”
皎儿没有接话,只继续往他手上递另一件水绿色的细绸宫装,“主子试试这件,这件比那件蓝色的厚些。”
薛恺悦微觉奇怪,扭头问道:“让尚衣局做件衣裳有什么难处吗?”
皎儿低声道:“尚衣局也不知道开始做衣裳了没,若是还没开始那自然没什么,若已经开始了,那主子又挑颜色和式样,她们会不会嫌主子多事啊?平日里也还好,眼下主子正怀着凤胎呢。”
薛恺悦沉吟了一下,他知道皎儿这话是怕人说他恃孕生骄,他想了一下道:“你明个儿去问问,若已经开始做了,就让她们另给我做一件,花费从我每月的用度银子里出也就是了。”
他晋了贵君位后,用度银子也涨了一些,从原来的四十八两涨到六十两,但实际上除了每餐多了一道菜,别的日常起居方面变化不大,那多余的银子每月在帐上累积,闲放着也是闲放着,倒不如拿来做衣裳。
皎儿答应了,薛恺悦也不再试那件水绿色的,把皎儿遣去照应景辰,他继续伏案给明帝写信,把今个儿瓜园中的情形告知了明帝之后,就坦荡率直地问她几时回来。
东境州衙中,明帝正坐在安澜房中等候顾琼,边等边听林从抱怨。林美人对那男儿仍旧嫁给了钱文婷很是不满,已经念叨了两三刻钟了:“我明明给他出了主意,他怎么还要嫁给钱大人呢?钱尚书那架势摆明了就没看上他,钱家侍夫小郎也有好几个,他嫁进去日子过得能顺心吗?每天看人脸色过日子,哪里有自己挣银子自己花不受一点闲气来得逍遥自在?”
明帝只笑着看并不接话,倒是坐在梳妆台前卸首饰的安澜,一边摘簪子一边笑呵呵地反驳道:“话不是这么说,男儿家再怎么样强大,还是需要女子的疼宠呵护的。他自己挣银子倒是不受气,可也没人呵护他宠爱他,如今钱大人既对着姚天女神起了誓,以后好生待他,未必不是他的好归宿。”
林从却是喃喃地摇头:“皇后所说的道理,臣侍如何不明白?只是,哎,就怕钱尚书说得好听回头根本做不到。这世上的女儿都是爱美人的,她钱尚书如何能例外?”
明帝心头微动,她也觉得钱文婷多半做不到,只是她不似柳笙对这件事这么较真,更何况,别说天子,就是姚天女神也未必能管得了女儿家内帷中的事,当下劝道:“只要钱卿不离不弃,让这男儿始终衣食无忧,别的事上咱们就别管太多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这么一讲,林从越发地不乐意了,小手一指门外:“只是衣食无忧的话,臣侍资助他些银子,他自己开铺子,不也一样衣食无忧吗?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说不定比在钱家过得还好些呢。”
明帝被噎住了,林从的话不无语道理,她一时间不是很确定究竟哪种生活对这男儿更好一些。
一直在美人榻上坐着没有开口的沈知柔忽然娇声一笑,明帝和林从都看了过去,沈知柔笑完了方才道:“小从真是没过过苦日子,也对,小从出阁前是侯门公子,出嫁后是朝廷的君卿,哪里知道穷苦男儿的艰辛?”
林从有些不服气:“知柔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知道似的,你不也是大家公子么?”
沈知柔微微摇头,慢条斯理地道:“我虽然也没吃过苦,可是我们家是做生意的,不说别的,光是机织房里就有很多贫苦男儿,他们的日子,我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做织造的男儿每日里没命地干,一天干上六七个时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也不过挣上二十文,这都算是主家宽厚不苛刻的。在铺子里做售卖的男儿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一天到晚待在铺子里,风不吹雨不晒,按月结银子,自在的很,可他们白天基本上不能坐着,到了晚间还要理货对账,站上一天站得腿肚子抽筋,伶俐些的一个月也不过挣一两银子,不伶俐的,也就四钱银子打住了,还有些初去做学徒的,每个月一钱银子。”
安澜率先接话道:“做工的男儿家挣这么少呀?”
话一问出口,他便反应了过来,顾琼所说的情形多半是真的,当初江澄主张训练男兵,一个男兵的月俸也只是四钱银子,男儿家做售卖能够挣上四钱银子,算是很不错的收入了。虽说四钱银子未必养不活自己,可比起在户部尚书府上做小郎,那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
沈知柔点头道:“就是这么少,外头大把的人抢着做,若是嫌少,立马就有人顶上来。就是挣这么少,也不是就完全不受气了,出了差错、迟到早退、怠慢了主顾、兜售不出去东西,哪一样都是要挨罚的,那机房里的头儿、铺子里的掌柜、年资久些的大伙计,心情不好了骂他们出气,他们也得听着受着。”
林从沉默了片刻,问道:“那自己开铺子呢?”
沈知柔微笑:“自己开铺子,除非是像怡卿开天心楼。否则的话,就得应付官面上的人,一个衙门口打理不到,就有人来找茬。就算是你罩着他,官面上不找他麻烦,可你不能一天到晚地看顾着他吧?总会有些个突发的事,有一种地痞无赖,专门赊账不结,这样的碰上两三个,一个红红火火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
林从砰地一拳砸在墙上,愤然道:“这种无赖但凡让我遇到,我见一个打一个!”
明帝微微点头,从儿还是这么侠肝义胆嫉恶如仇!
沈知柔却掩嘴一笑:“你呀,还是天真了些!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靠拳头解决,便是没地痞滋扰,还有个行情高低俗尚变化呢。头一年人人都喜欢的东西,你今年辛辛苦苦进了货,没准人们就看不上了,压在铺子里贱卖不舍得,不卖赔得慌,那日子才叫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这还是常见的,还有一种不常见的委屈,那更是无处可诉,铺子里的东西好伙计们也会兜揽客人,可是世道变了,周边的主顾们穷了,你再降价她也不愿意买了,你说这种可怎么办呢?”
“这”,林从彻底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了,明帝和安澜两个也听呆了,沈知柔却又继续言道:“开铺子若果真这么容易,怡卿何以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明帝再听不下去,站起身来道:“朕先回前边了,澜儿、从儿、柔儿都早些安歇。”
到得前边起居室,明帝自己先洗沐了,而后吩咐人重新准备热水,又命人去找随行太医要了解乏的药包泡在水中,自己则披了件外袍坐在厅中等顾琼。药包泡上好一会儿顾琼都没来,明帝开始思忖,要不要派人去催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她终究忍住了让人去接顾琼回来的念头。开天心楼是顾琼的意愿,除非顾琼自己不想做了,否则她便是再心疼,也不应横加干涉,她能做的只是体谅他的不易,给他提供更多的支持。
到得亥时六刻,顾琼终于回来了,她瞧着顾怡卿的步伐比平时拖沓了许多,便知道他是真的累着了。果然顾琼一进门,她就看见顾琼眼睛无神、嘴角下垂,平日圆润透亮的脸颊上全是膏脂都遮不住的疲惫,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琼儿累着了吧,朕让人备好热水了,先去洗洗吧?”
“陛下?臣侍给陛下请安。”顾琼有些受宠若惊,却依然礼数周全地给她屈膝行礼,只是行礼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许多,起身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抚了抚腰。
明帝愈发心疼,抬手就去抱人,然而才要用力,她就惊了一下,顾琼似乎之前轻了不少,她都不需要额外用力,就能把人给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