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情易伤

明帝这两日一直没去筠华殿。虽然游太液池的时候,她就想着该宠陈语易了,可不知怎得不凑巧,她始终没能去筠华殿。二十一日下午她从太液池回来,本想晚上去筠华殿,结果晚膳后柳笙和楚昀进宫给她回报政事,送走柳楚二人,她又批了会儿奏折,看看忙到戌时末,天气燥热,她浑身黏黏的,便前往紫宸殿沐浴。洗沐的时候,紫宸殿尚且没人,等她从兰汤房出来,赫然看到赵玉泽在殿里外间候着呢。

她又惊又喜,上前揽住赵玉泽,问他怎得到这里来了,敏君却娇媚万分地斜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嗔道:“这紫宸殿以往是玉儿常来的,这两年玉儿没怎么来,陛下就不准玉儿过来了么?”

她怎么会不准他过来呢?虽然皇仪宫中处处都是军国机密,睿思殿中又常有大臣来奏事,不方便后宫出入,但凰朝的宫规本就不怎么禁止君卿取悦天子,她这几年又格外地疼惜他们几个,对无诏进入皇仪宫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因了这个责备过谁。赵玉泽当年也并非没有无诏进入过,她又何曾有过什么不悦?

只是,她看着在寝殿中翩翩起舞的赵玉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以她对赵玉泽的了解,赵玉泽必是得了什么消息,才放下四公主主动跑来服侍她的。

于是夜间她在赵玉泽耳边喃喃地问了两回,可是赵玉泽始终没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只道他想她了,想她就过来承宠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自然没什么不对,虽说她十三那晚才翻的赵玉泽的牌子,可那次是在凝晖殿,旁边睡着个睡眠极浅的小女儿,响动略大些,就恐惊醒了女儿,惹来一场无休止的哭闹,小心翼翼之下,她自然不能尽兴,想来他多半也不畅快。当下不再多说,只抱着赵玉泽随心所欲。

二十二日这一天,她也没能去筠华殿。上午常朝一开始,刑部尚书关鸣鸾奏报,已经将胁迫男儿致人跳水自尽的陈冯二人一个判了个海岛盐场服苦役十五年,一个判了个两千里外服苦役十年,此外每人罚银三百两。她虽觉得判得重了些,但知道关鸣鸾行事必有依据,律法条文关尚书是断不会弄错的,刚要颔首批准,却见御史中丞陈语陌站出来指责关鸣鸾量刑过重,只好先等等看。

陈语陌指责关鸣鸾,关鸣鸾自然不会任由指责,把律法条文一条条背了出来。可陈语陌也不是好打发的,自从做了御史中丞,陈语陌把律法条文掌握得也很到位,当下逐条批驳,指责关鸣鸾顶格判刑,从重处罚,乃是偏袒男儿,有失公平,要求将案子交由大理寺重审。

她听了就出声否决了,大理寺少卿冯姝的妹妹涉案,这案子岂能交由大理寺重审?

陈语陌见她否决了重审的提议,就不再提重审的事,只指责关鸣鸾偏袒男儿,引领得一批男儿目无尊卑不敬妻主,言行放肆诸事自专,有违女尊男卑的姚天法则。

她听了就知道陈语陌这话一出,其他人必定跟着附和,果然楚昀、岳飘纷纷站陈语陌这边,一起指责关鸣鸾过于为男儿撑腰,眼看就要动摇姚天女尊男卑的万年法则。

关鸣鸾也不是好欺负的,又已经成亲生子,面皮不似以往未出阁时那么薄,冷笑了一下就把陈、楚、岳三人各自的内幕情况全部揭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这三个平日里并不怎么和睦的人,为何此时一致指责关鸣鸾了。

原来陈语陌看上了向锦的弟弟向绣,想要娶回家中,陈语陌平日为人风流中透着温柔,正派中有一股子邪气,很得男儿欢心,自信心十足的陈语陌派了媒人上门提亲,向绣亲自对媒人说一妻一夫方是姚天正道,他绝不与人共侍一妻,若是陈语陌把七个夫郎全休了,他就嫁过去,否则想都别想。

而楚昀自从把二女儿楚霄从北都接了回来,就一直发愁楚霄的婚事,这楚霄自从落到高旭手里,就转了性子,说什么也不喜欢男儿了,本来这样的情况,是不适合娶夫郎了,可楚昀不甘心啊。当然楚霄这样的废人,娶京城里的大家公子是不可能了,不过楚家终究是世家望族,楚昀又是吏部尚书,肯巴结的大有人在,上个月有个地方小官员把一个漂亮可人的刚刚十八岁的儿子送了过来,楚昀亲自相看了下,甚是满意。当时就给了聘礼下了定,哪知还没等挑吉期,这男儿就跑到刑部衙门把他母父给告了,说他母父违背凰朝新户婚法,强迫他嫁人呢。关鸣鸾亲自断的案,判决这男儿的母亲违法,让他母亲归还了楚家聘礼,解除了婚约,还罚了他母亲一百两纹银。

岳飘自从女儿岳昉到了娶夫郎的年纪,向钱家提亲一直都没得到允准,就开始向其他世家豪门探口风,但没一家有个准话,岳飘就有些着恼,总觉得如今的男儿被带坏了,不再像以前那般以女子为天了。

关鸣鸾把三人的问题全讲了出来,这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也都不想就此输给关鸣鸾,楚昀就倚老卖老地要求她管束一下男儿,莫让男儿欺到女儿头上去。

她听了楚昀的话就沉吟了一下,反思自己是不是果然太过纵容男子了,正要开口让关鸣鸾重新考虑量刑,便听岳飘指责她道:“陛下怎么会管束男儿呢?各位不看别的,就看陛下对后宫男子的纵容,就知道了陛下是疼男儿疼到骨子里的,我等还是不要得罪男儿吧。”

她听了就有些不悦,指责男儿就指责男儿,怎能把矛头直接引到她头上呢?当下开口斥责了两句岳飘,又义正辞严地道:“朕疼惜后宫,那是朕的后宫可人疼,他们这些年从来没做过让朕为难的事,也从来没说过任何一个朝臣的坏话,没怂恿过朕兴土木,没搬弄过是非,没为家人求过官职,没纵容过亲友欺凌百姓,这样的后宫朕不疼谁疼?再者说,朕虽然疼惜他们,却从来没有为了他们破坏过法度。”

她本来以为她这番话说下去,岳飘就该闭嘴了,哪知岳尚书凉凉地来了一句:“陛下的后宫着实可人疼,可是微臣听说他们最近也可热衷干涉政事呢。不说别个,就说英贵君殿下吧,出宫前把大理寺的人犯时家老人接到武馆里,出宫后也一路不安生,在安州指挥安州知州连夜抓人,在肃州路亭又指挥路亭将军抓了两个年轻女儿,这样的事日渐增多,臣不知是朝廷之福还是社稷之祸。”

她听得惊讶,安州的事她是知道的,怎得肃州路亭也有事?这是哪日的事,怎得悦儿信里只说在肃州遇到两个女子游说雷葶,没提路亭抓人的事啊?

她心头疑惑,就质问岳飘从哪儿得的消息,岳飘倒也不怕她知道,坦然告诉她,岳家有个远房亲戚,近来做些北货南卖的生意,十六日这天从如今叫肃州原来叫荥阳的官道上经过,亲眼见到薛恺悦和顾琼如何拿出宫牌指挥路亭将军捉了两个年轻女儿,据那两个年轻女儿说是两位殿下勾搭她们在前,勾搭不成就亮牌子抓人。

她自然不信薛恺悦和顾琼会在外面勾搭人,当下便正色弹压,只说英贵君和怡卿都是稳重男儿,两个报案抓人必有缘故,等肃州官报到了便知曲直。

岳飘听了倒没有继续跟她争论,只弯腰施礼道:“微臣道听途说,消息或者有误,倘有不实,还请陛下谅解,微臣虽不愿陛下偏袒男儿,但无意中伤两位殿下。”她见状,倒不好责备,但心里难免不痛快。

当然此事不是什么大事,她心里便是不痛快,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她自己调节一下就好了,可这陈冯二人的案子却是个棘手的事,关鸣鸾和陈语陌两个互不相让,都等着她一锤定音。

她不想偏袒这陈冯二人,但也确实认为关鸣鸾量刑过重。柳笙看她沉吟不决,就给她递梯子,说是天祥节在即,此等案件并非急务,且等天祥节过了再判。

有了这样的烦恼,她中午就没回后宫,自己在紫宸殿随意用了点午膳,就准备休息,小侍报说筠华殿主子让人送了一碗冰镇紫苏水过来,她喝着冰水,心里知道陈语易这是想她了,可是这案子尚未审结,她有些怕陈语易会替他的族妹说情,便装作不知道。下午照旧去睿思殿处理公务。

邻近天祥节,各地奏折雪片一般,虽然大多数都是恭祝她圣寿无疆,没什么紧要的事,她只批个阅便可,但也有少数地方官员会趁着这样的机会向她禀报一下当地的困难,婉转地替当地百姓争取一些好处,或是隐晦地替自己谋求个前程,遇到这种她就不得予以批复,一不留神处理得久了些,晚膳索性也在紫宸殿独自用了。小莫把承恩牌呈上来的时候,看着那个精致的“文”字牌,她犹豫了下,正准备翻过来,便听小侍在殿门外奏报:“果君殿下在御花园的船上准备了瓜果点心,派奴才来恭请陛下去游湖。”

她听了,很有些惊讶,林从自生了女儿,就没什么大胆的举动,似这等主动邀她游湖的事,若在以前根本没什么,她便是不去,他顶多生气一下,未必会有多伤心,可如今她想了想,他这两年行事谦抑,今个儿不知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来取悦于她,这样的情意倒不好辜负。

御花园中晚紫满天翠碧满湖,林从给她备的是一条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小船,林从亲自摇橹,她在御湖中摘了不少莲蓬。亲手剥了,喂给林从吃。

天黑之后,她想要携着林从回紫宸殿,林从却笑了笑,把她带往湖水边上的一座小阁楼中。她本以为这阁楼平日里没有打扫,断不能住人,进来才发现这阁楼已经被人收拾过了,烛光摇曳,炉香芬芳,最为绝妙的是,地上无床无榻,却有一张厚厚的地毯,而这地毯斜对着的房顶上更是恰到好处地开了个窗户,透过这窗户,能看到满天镶在黑色罗幕中的星辰。

美人如此殷勤,她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在这样的湖边小屋中,与美人并排躺着看绚丽星空,听幽幽虫鸣,端的是神仙享受。

快乐是有代价的,次日天不亮醒来,她返回紫宸殿洗漱,才一下玉辇,小莫就急急地向她禀报说文卿主子昨晚大发脾气,把筠华殿的花瓶瓷器砸了一院子。她听了只觉头大,知道自己今个儿是躲不过了,看看时辰尚早,便吩咐道:“摆驾筠华殿,朕要去筠华殿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