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若空就在“白鹤飞来”的旁边,他们三个到得早了些,人还不是很多,里面上下两层的几十个座头尚只有下面的一层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客人,大厅正中间的八尺来高的舞台上,有两个年轻的男儿正在暖场,两个男儿都是一样的装扮,上穿青色细腰窄袖纱衫,下穿褐色薄罗宽腿裤,都弹的是琵琶。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懂这叫什么曲子,索性不管了,直接挑了个离舞台最近的座头坐了下来,哪知他三个刚一坐下,就有个小侍上前行礼:“三位贵客,这个座头有人定了,能劳驾你们换个座头吗?”
薛恺悦闻言就不大欢喜,怎得,他们来得早,凭什么就坐不得这最好的位置?但他不是那种张扬的性格,当下并不出声,他不出声,董云飞和林从两个也不出声,三人毫不理会这小侍,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那小侍面上就露出苦兮兮的表情来:“三位公子,这位子真的是有人定了,那位是个大人物,又天天都过来捧场的,三位公子何必让小的为难呢?”
林从冷笑了一声道:“你也不看看,我们三个是谁,敢让我们换座头,那位大人物倒真是个大人物呢。”
这小侍见他们三个不肯移动,也只得罢了,愁眉苦脸的侍立在一旁,另有两个小侍端了果盘、点心盘上来给他们吃用。三个好些日子不来这清若空了,并不知道这清若空新添了一样送点心果盘的服侍,当然也就更加不知道这点心果盘不是白享用的,要给赏银的,赏银也不多,一两或者二两都可以,若是手头拮据的客人给个五钱银子,这店中的小侍也依旧笑脸相待,不会把人给赶出去的。可是这三个既不知道这个规矩,自然也就没给一文钱的赏银。那两个端果盘的小侍把果盘放在桌子上好一会儿,都没见这三位衣着精致的公子拿出银子,心里就有些鄙夷,穿得这般漂亮来这里听歌赏舞,瞧着是三个富贵人家的阔绰夫郎,哪晓得竟是三个一文不拔的小气鬼,可是楼主又经常告诫他们,来的都是客,只要客人不动手打人,就不能对客人不敬,因而两个小侍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并未表示出冷淡来。只是在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三个掏银子之后,这两个小侍就垂首站到大厅靠墙的角落里去了,他们要随时拿果盘点心盘去新来的客人桌上伺候,并不会在一桌客人身上太费工夫。
果盘是一个切好的香瓜、四五个洗好了的原本在玄武那边独有的红果子,薛恺悦拿起一块香瓜吃了一口,沁心的甜,他三个过来的时候,没用晚膳,这会子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索性多吃了一块。
三个人把香瓜吃完,舞台上又换了两个年轻的男儿,一人舞,一人唱,舞姿灵活,歌喉婉转,但与那宸雨公子仍有不小的距离,而且他们来是来看宸雨公子的表演的,眼下已经坐了一刻钟,宸雨公子仍未露面。董云飞就有些急躁了,冲小侍们问道:“这都快到酉正了,宸雨公子怎得还不出场?”
那小侍忙上前请安:“三位公子这是有阵子没来我们清若空了吧我们公子最近改出场时辰了,一般要到戌初才表演,您看这会子店中没几个人不是?老客们都知道改时辰了。”
三个人一看果然如此,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坐客并未增加,仍是最开始的那几个桌子上有人,而且看那几位客人面目陌生人也安分,估计都是京中七八品的小官。他们三个对自己来早了这件事倒不觉怎样,对这宸雨公子要到戌初才出场却有些难以接受。林从看了看董云飞,小声道:“戌初的话,便是咱们只听半个时辰,回到宫里也得到戌时六刻了,你不怕陛下等急了吗?”
薛恺悦道:“要不趁这边没开场,咱们走吧,去隔壁白鹤飞来用顿晚膳就回去。”
林从和薛恺悦这么说了,董云飞也有些犹豫,他这回去宁州,一来一回二十多天,今儿回了京,还没能见到明帝,多少有些想得慌,但此刻就走又怕过于扫薛恺悦的兴,英贵君本就心情不好了,再连歌舞都看不到,未免太惨了些。
董云飞这么想着就对薛林二人道:“无妨,戌初也不算晚,咱们既来了,今儿必要看了歌舞再回去。只是没用晚膳是个问题。”
那小侍听了,立即上前来请示:“我们楼里跟京里几家酒楼饭庄都有交情,公子们想吃哪家的吃食,我们负责去买,公子们若是外面的大饭庄吃腻了,我们店里也有些小食,公子们不妨尝尝我们店里小哥儿的手艺。”
董云飞听了笑道:“你们宸雨公子倒是会揽客人,罢了,白鹤飞来想来人多,你且让小哥儿把拿手小食给我们做几盘子上来。”
那小侍听了自去传话。
三个人继续无聊的坐着,因坐在外面就不能聊宫里的事,只好闲着听那几桌客人聊天,可那几桌客人显然没融入到京城上层来,谈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什么刑部任蔷任大人家里又添了位小公子,什么礼部高莹高大人家里正室和侧室吵架吵得江相亲自去劝架都没劝开,什么户部钱尚书家里的长子到了嫁人的年龄,至今没定下来嫁给谁,这些个琐琐碎碎的事,他们三个自然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三人正无聊却见小侍们忽然全都向门口跑去,三个人便回身看大门,只见四五个婢女两个小侍簇拥着关荷进来了,他们三个见了关荷,虽未起身,但都点头致意。
关荷看见是他们三个,倒也觉得有些意外,而店里的小侍们却指了指他们三个所坐的位置,俯首向关荷低声解释,只见关荷听了不甚在意地笑笑:“既是三位殿下来了,我今儿坐楼上也就是了。”
关荷说完,冲他们三个一抱拳:“三位慢用,我上楼去了。”
薛恺悦三人这才知道他们所坐的位置是关荷长坐的,但他们已经坐了,况且再怎么样他们是天子的君卿,没有给关荷让位置的道理,当下三人一起抱拳回礼:“关帅请便,我们三个今日有僭了。”
待关荷一上楼,董云飞就拉着薛恺悦小声地道:“怎么会?关姨天天过来给宸雨公子捧场?”
林从左右看看,从腰间掏了把折扇出来挡住秀气的脸颊:“关姨这是想干嘛啊?她不会是看上这宸雨公子了吧?”
薛恺悦断然地摇头:“不可能,关尚书都比宸雨公子年长了,关帅比宸雨公子大了多少,都不是一辈儿人了。”
董云飞倒没这么肯定:“不是一辈人儿怕什么呀,五十来岁的女子娶个十几岁的夫郎的,在姚天不也是常有的事吗?”
董云飞这么说,三个人便都沉默了。
好在此时小侍们把吃食端了上来,三人一看,这宸雨公子不愧是皇子出身,日子过得就是精致。
这吃食一共是三道菜,两道甜食,一道粥,一道凉水,一道糕。
三个菜分别是爊团鱼、八糙鹅鸭、糟瓜齑,甜食乃是荔枝膏、薄荷蜜,粥是七宝素粥,凉水是紫苏饮,糕是栗子糕。
与宫里的饮食相比,不输什么,反倒是在这样的歌舞环境中更有一种钟鸣鼎食奢靡浮华的氛围,董云飞吃了一筷子就道:“下回咱们出来还在这里用晚膳吧。”
林从低声道:“你可别,你不知道咱们今晚得扔多少银子出去。”
薛恺悦看了看眼前的吃食,有些拿不准,小声问道:“就算这菜肴精致了些,也不会超过二两银子吧?”
林从嘴角扯出了一缕轻笑:“二两都不够给他家小侍打赏的,就咱们这一桌,至少得十两银子。”
薛恺悦沉默了,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安心用膳。
三道菜和素粥用完,小侍们上来把部分餐盘收走,只留下点心甜食和凉水,三人从容坐着,只见楼里的客人比方才多了许多,有男儿也有女儿,其中有两三个他们都是认得的,譬如跟他们隔了一个桌子的安西侯余彤和归德侯岑倩,跟他们隔了两道桌子的顾璟和吴欢,她们几个纷纷冲薛恺悦三人打招呼,顾璟和吴欢是招招手,余彤和岑倩则是分别点了点头,她们两个打白虎的时候中了石丽锟的焰火埋伏,各自丢了一条胳膊,眼下两人仅余的一只手上都拿着汤勺,要打招呼就只能点头了。
薛恺悦看着两人的情形就有些鼻酸,董云飞似乎发现了他的惆怅,劝他道:“恺哥你这也太容易伤感了,两位将军保住性命就很不错了,横竖她们身边不缺人,吃饭穿衣自有人照料,你就不要太惆怅了。”
薛恺悦闻言就又吃了一口荔枝膏,看看铜壶,还差一刻钟不到戌初。台子上又换了两个暖场的少年,三人只好接着等。
还没等到宸雨公子出场,薛恺悦一扭头,就见董平南从大门外走进来了,他忙低声对董云飞道:“云飞,董姨来了。”
董云飞不敢相信地回头看,果然是董平南,忙上前去招呼:“母亲怎得过来了?”董云飞一打招呼,薛恺悦和林从就跟着起身,两个都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董姨,董平南脸上有些不大自在,冲董云飞道:“在家里闲得慌,我来找你关姨唠唠嗑,你关姨呢?”
董云飞一指楼上:“关姨上楼去了。”
董平南忙道:“三位殿下坐,我也上楼去了。”董国公说完这句话,简直是逃一般地往楼梯上跑,蹭蹭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董云飞看得心里发堵,一勾手把在座头大厅四周贴墙侍立的小侍给喊了一个过来,那小侍移到跟前问他们:“怎得了三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董云飞低声道:“关国公和董国公,经常来你们这吗?”
小侍听他提起关董二人,脸上得体的微笑就变成骄傲的笑脸:“两位国公这几个月是我们清若空的座上贵宾,常来给我们楼主公子捧场。”
林从问道:“她们俩每回都赏多少银子?”
那小侍笑得越发甜美:“这个说不好,少了一二十两,多了百十两,反正从没空过我们公子就是了。”董云飞说了句“知道了”,就把小侍给打发走了。
林从屈指算了算,小声对董云飞道:“两位姨就算今年才来听曲子,那每个人也至少花了好几千两了。”
董云飞听了就越发地惆怅,但此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上上下下的座头几乎满员了,三个人也就不方便再说体己话。过得片刻,玉簪白衣的宸雨公子出场,全场静得连咳唾之声都无,他们就只能随着众人一起欣赏宸雨公子的歌舞了。
宸雨公子今儿也是弹琵琶,怀中抱着的是有名的枫苏芳染螺钿槽琵琶,整个人看上去又娇媚又纯真。薛恺悦本以为这宸雨公子今儿会弹一首柔媚甜腻的曲子,哪知琵琶声一响,竟是金戈铁马、鼓角争鸣,一瞬间就让他带回了那个箭雨齐发、刀枪并举的杀场。他有些懂关荷和董平南为何要日日来清若空捧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