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莲进了内殿,行了一礼道:“小姐,墨莲已经派咱们宫里头的内侍小颖子将老爷送出去了,您唤奴婢,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墨莲是安贵妃从府中带来的贴身侍婢,也是安府家生的丫鬟,打小便伺候着安贵妃,“小姐”、“老爷”啊都是叫惯了的,所以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墨莲便会称呼得亲厚些。
安贵妃本倚靠在黄花梨木贵妃榻上,有些疲惫地合着眼睛,听闻墨莲进来问安的动静,这才缓缓醒过了神来,乍一下将眼睛睁开,竟被灯火给晃了。
墨莲见状,赶忙去取了个灯罩将那瑞兽云纹连枝灯给扣上了,大殿里头的灯光又昏暗了几分,整个内间都被暖黄的氛围给笼罩了。
“小姐可是头风之症又犯了?”墨莲瞧着自家娘娘扶着额角,皱着眉头的痛苦模样,轻声问道。
安贵妃眯着眼,微微点了点头。
见自家娘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墨莲连忙跑到屏风后头,从梳妆台边上的小柜子里头取了杏仁祛风膏来。
墨莲将那只装着祛头风药膏的骨瓷玲珑小罐打开,只闻见一股醇厚的杏仁香气混合着草药的气息蔓延开来。
她用中指轻轻挑了两点乳白色的膏体,接着用指腹微微预热后,均匀地涂抹在了安贵妃的完骨穴和太阳穴处,然后用手轻轻地替她按摩了起来。
墨莲一边按摩着,一边轻声进言道:“太医令替小姐诊脉时说过,您这是因忧思过度而致使肝气失疏,气血失其冲和,头风发作;如今又是两季交替的时节,京城马上就要入冬了,风邪最盛的时候。”
“您协理六宫本就劳心劳神,最近这段日子又夜不成寐;愈是这般,人的身子愈是气机逆乱、阳盛火旺。小姐,前头朝堂的事儿自有老爷和少爷筹谋,您可莫要再因着为爷们操心而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啊。”
“你今日的话甚多。”
安贵妃慵懒的声音传来,墨莲知晓自家娘娘的脾气,于是只得噤了声,继续替安贵妃按摩着。
待到指尖的杏仁祛风膏完全浸入了安贵妃的穴位处,墨莲又继续替安贵妃点揉风府、天柱、风池、曲鬓、角孙、率谷等穴,拿揉颈项部,轻叩肩背,这一套下来,足足用了一刻多钟,安贵妃面上痛苦的神情才缓和了些。
只瞧安贵妃稍稍睁开了一双凤眸,对着墨莲道:“幸好在这长乐深宫里还有你这么个丫头关心本宫。只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怎能不知晓?”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近日是多事之秋。这些年来,后宫里头一把的大小事儿本就是我在料理;这换了往年,将近年关本就是更忙些的。眼下丁淑仪那头还有了身孕,我若不将阖宫上下的事宜料理得好些,岂不是教旁人看了笑话去?”
墨莲听了,愤愤不平道:“只是这些全压在小姐一人身上,也忒欺负人了些!凤仪宫那头不理后宫事,她这个皇后当的也真是清闲!”
安贵妃闻言,微微笑了笑,道:“你这傻丫头,中宫不理事、又不得陛下不垂爱,一个傀儡般的空架子,你怎的反倒羡慕起人家来了?”
墨莲一边替安贵妃捶着腿,一边答道:“可皇后娘娘在那位子上坐着,她什么也不做,却还是皇后!奴婢不忿小姐如此辛劳,对您甚是心疼呢。”
安贵妃却是摇了摇头,浅笑道:“中宫只是占着那位置罢了,不足为惧的。倒是你家小姐我,阖宫上下谁不是巴结、奉承着我?这一切都是为何——还不是因着咱们才是执掌后宫大权之人。只要能将料理六宫的实权牢牢地攥在自个儿的手心里,谁还在乎那些虚位?”
墨莲点了点头,起身道:“小姐,方才奴婢在后头小厨房给您煨了一服煎好的川芎散,奴婢现在去给您端来,您服下后早些休息了可好?”
安贵妃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道:“你且端来让我喝了,等下再去将内侍监将咱们的内应给我传过来。”
“是。”
墨莲嘴上应着,背过身子暗暗摇了摇头,然后便依照吩咐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着她又端着一只托盘进了正殿,将托盘放在了外间的桌上,然后只端了汤药的碗到安贵妃的面前。
墨莲舀起一勺川芎散汤,一边用嘴吹凉,一边道:“小姐,这里头的川芎是先前少爷特地吩咐人从川南的高山中采回来的,甘菊花、荆子、薄荷也都是选了上好的。奴婢方才加了生葱和黑豆水一道熬煮,您快趁热喝罢。”
待到墨莲在唇边试了汤药的温度,才递给了安贵妃。
后者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小姐,小姐您慢着点儿喝,仔细呛着。”墨莲见自家小姐面不改色地直接将那碗乌黑苦涩的药汤服下,眉头都不曾皱过,赶忙心疼地将手中早备好的漱口茶和丝帕递给了她,然后去一旁的托盘中取了一小碟蜜饯来。
“这汤药熬得久,小姐吃些蜜饯枣子润润口罢。”
见自家小姐漱完了口,墨莲将装有蜜饯的小碟呈上来,安贵妃却只用丝帕擦了擦嘴角,然后摆了摆手道:“免了,我本就不喜食甜,再者这汤药喝得久了,倒也尝不出其中的苦涩药味儿。”
“这药材的剂量越来越重了,可小姐的头风症却总不见好。小姐,您还是往后多歇歇罢。”
安贵妃听了,苦笑着自嘲道:“我歇下了,谁来料理这阖宫的事务呢?你家小姐我倒是清闲了,可陛下的后宅,也总要有个有些手腕的人替他管着呀。你瞧瞧皇后、德妃、锦妃,她们一个二个的,哪个有个能管六宫事的样子呢?你家小姐我啊,可不就是个操心劳力的命么。”
说着,她还轻叹了一声。
墨莲摇了摇头,“小姐,您说您这是何苦呢?知晓的,都当您对陛下是一片真心,是您心疼自个儿的夫君;那不知晓的庸人,却只道您是贪恋权力呢!”
“你既都说了是庸人,那还管他们怎么讲做什么!”
墨莲侍候着自家小姐喝完了汤药,正要将药碗收拾下去时,安贵妃又开口道:“你先别忙着下去,且去偏殿把身上的衣裳、锦履和头上首饰给换了,再去内侍监去寻咱们的内应来。至于这汤碗,你唤赤莲和青莲进来收拾罢。”
墨莲应道:“奴婢遵命。小姐放心,去内侍监寻人,奴婢本就是要换身衣裳的。”
安贵妃摇着头,嘱咐道:“从今往后你也不能穿这身儿了。还有,你同下头的人也吩咐一声,就说是本宫的命令。”
“是,奴婢遵旨。”墨莲点头应下,但却有些不解道:“先前不是老爷教小姐故意给旁人卖个破绽,怎的如今又要改了?”
安贵妃道:“虽然你们的娘娘我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到底不是皇后的位置,你们穿的实在太过招摇了。你去皇后身边的辛女官哪儿瞧瞧,就算是凤礼尚仪,她可有打扮得如此奢丽?”
墨莲听了,赶忙伏下身子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一心想着要显眼些,一时忘了规矩,差点儿就害了小姐。奴婢这就回去换了。”
安贵妃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伴我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晓你如何?也别一下子就换得太素,免得引人诧异。你们还是该装扮便装扮着,只要别越过规矩就是了。”
墨莲满口应下,这才退出了漪兰殿内殿。
......
再说另一边,周窈棠从华阳宫里头出来,一路回到了六尚局中。
她同安贵妃之间你来我往,早就口干舌燥了,刚刚打算去司膳房的后厨里讨杯水喝,才走到尚食局的正殿门前,便瞧见竹司膳和姜尚食已在里头候着她了。
二人一见到周窈棠回来,赶忙将她召了进去,关上了正殿的大门。
周窈棠走上前去,行礼道:“奴婢拜见姜尚食、竹司膳。”
姜尚食依旧坐在正中的位子,她的下首边依旧坐着竹司膳。
姜尚食颔首道:“姚女史起来罢,先坐下回话。”
这回倒是与上次不同,上次周窈棠被传进来是要问责的,这回是被召进来问话的,所以姜尚食才赐了座。
周窈棠谢过,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了竹司膳对面的蒲团上。
姜尚食朝竹司膳点了点头,后者便开口问道:“方才安贵妃娘娘传了你去,所为何事?”
周窈棠在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于是此刻不假思索道:“贵妃娘娘近日正在查先前的毒蟹一事,并且一直在整顿采买办的人,所以这才召了奴婢去询问了一番那日在关雎宫里头的情形。”
竹司膳问道:“那你是如何同娘娘讲述的?”
接着,周窈棠便将自己一早儿编好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两位姑姑,她们二人的神情也从紧张逐渐变得松了一口气。
周窈棠说完之后,二人又简单地询问了她一番安贵妃对她以及尚食局的态度。
接着,姜尚食又出言试探道:“方才依你所言,贵妃娘娘确实有整顿采买办之意,她可曾当着你的面儿表露出具体如何整顿?”
周窈棠只推说安贵妃不曾讲过,自己未瞧出来,姜尚食死死地盯着她的面瞧了片刻,才略带失望地让她和竹司膳一道下去了。
待那二人走远,姜尚食又偷偷地叫自己手下跟着的一个女史去请了蔡广财来。
今夜,仿佛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如同昼伏夜出的蛇鼠一般,在暗夜里为自己的筹划所行动着。
蔡广财漏夜前来,一路小跑进了姜尚食所居的处所厢房中。
一进去便见姜尚食盘腿坐在案前饮茶,他赶忙上前也给自己端了一杯,一边喝着一边道:“姑奶奶,您这般着急寻了奴才,可是有什么好事儿?奴才披星戴月地赶来,不能只是陪您在此品茶吧。”
姜尚食闻言,瞪了想要欺身上前的蔡广财一眼,道:“蔡公公请自重——”
蔡广财被她这么一教训,又缩回了手,哂笑道:“哎、哎,姑姑可是有什么吩咐?”
姜尚食念及自己现下始终是有求于人,总也不好一直冷着脸,于是也调整了神色,强忍着不悦之意,亲厚道:“蔡大人,你可曾听闻近日贵妃娘娘要重新整顿采买办?”
蔡广财听了,拍了拍胸脯得意道:“本公哪儿能不知晓?那采买办可不就是由我内侍监管辖的么?”
姜尚食见他自夸的得意模样,心中很是鄙夷,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先前的采买太监可是已被整治了?”
蔡广财摇了摇头,招手示意姜尚食附耳过来。
姜尚食瞧着他鬼鬼祟祟的模样,皱了皱眉,却是心道自己如今始终有所求,于是便咬咬牙,耐着性子贴上了前去。
蔡广财嘿嘿一笑,小声在姜尚食的耳边道:“姑姑这般消息灵通,难道没听说么?采买办一个叫王禄的太监已被贵妃娘娘拿进了监牢小半月了,对,就是因着先前毒蟹的事儿。其他的人道是暂且还未动呢。”
“怎么,难不成姑姑打起了采买办的主意——”
蔡广财自个儿朝身后一靠,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尚食。
被对方猜中了心思,姜尚食心下恼了起来,但是却也毫无办法,因为她今晚寻了蔡广财来,就是要同对方合作的,如今既然确认了这个消息,哪儿还有临阵退缩之理?
蔡广财贼笑着,指了指姜尚食,道:“被奴才给猜中了吧。那奴才倒是好奇了,姜姑姑寻了我来,可是有何高见啊?”
姜尚食有些心虚,于是只得半带着分讨好,故作忸怩地开口道:“蔡公公......呃,广财,你方才讲那采买办的事儿一向属你管辖之下,既然有一位已被下了内侍监大牢,那这采买太监之位,可是空出来了一个?”
蔡广财本就是个人精儿来的,一听这话立马会意,但是他却没有挑明,只是眯着眼瞥着姜尚食。
姜尚食见对方没有搭话,只得凑近了他两分,舔颜道:“广财,你也知晓我有个侄儿在宫里当差,他一直在太极殿的后堂侍奉茶点御膳之类,倒也算是对各类食材.....有些分辨。不知此次这空出来的采买太监的位子,能否帮着运作运作?”
蔡广财一听,倒是往后头躲闪了些,然后正襟危坐,学着方才姜尚食的模样道:“姑姑请自重——”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