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泰山郡的日子,最近不大太平。

自年初时刘备率军解泰山之围,林朝趁机将泰山郡纳入徐州势力范围后,便开始了西进征讨董卓之路。

这一仗耗时日久,一打就是大半年的时间,直至寒冬腊月,方才班师返还。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京师雒阳的局势发生了一系列兔起鹘落的变化,战局的转变,董卓的殒命,末了孙坚还被万箭穿心,都让人为之惊叹不已。

而泰山郡这边,也并非无事发生。

泰山郡地处兖州西北,北边与青州相连,东边与徐州的琅琊郡接壤,又因泰山郡地势险阻,周围尽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所以才会被林朝看上,作为保卫徐州北境的屏障。

但就是这么一块屏障,今年却一直饱受冲击。

年初时,刘备亲率大军救援泰山,以张辽为先锋,解了泰山之围,徐晃甚至亲手阵斩昌豨。刘备击破吴敦,后来孙观兄弟更是举军归降,但这不代表泰山郡真就稳若泰山了。

北边的臧霸并非短视之徒,自然不敢轻易捋刘备的虎须,但东边的青州黄巾可不管这么多。

中平元年初,太平道首领张角三兄弟率众起义。

旬日之间,天下响应!

可短短十个月后,张角三兄弟先后下线。华夏历史上第一场带有宗教色彩的起义,就此宣告失败,堪称旋起旋落!

张角虽兵败身死,但数以百万计的黄巾军,却不会在短时间内归于虚无。因此,大汉境内残留了多股黄巾残余势力,其中就以青州为甚。

再加之朝廷忙着内斗,十常侍忙着与世家门阀中门对狙,自然没功夫管这些黄巾残部。

虽屡次派出军队征讨,但大汉的基层治理已然失序,黄巾又岂能彻底平定!

可这些黄巾残部皆没有如张角一般的眼界格局,又不懂如何治理发展,因此沦为了流寇。四处袭扰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些出身最底层的黄巾残部,面对同样最底层的百姓时,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但张角其人,不过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大贤良师而已,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只是想给大汉送一口钟而已,又何错之有!

刘备率军出征后,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初夏,青州黄巾大渠帅管亥眼见军中缺粮,便引兵来攻泰山。

对于青州黄巾,林朝自然留了后手。

张辽和高顺一路,驻守徐州。

吕虔和徐盛一路,辅佐张辽震慑四方。

由身为林朝迷弟,又担任过林朝护卫的吕虔领兵,除了辅佐张辽之外,也隐隐有制衡张辽的意思。毕竟刘备等人倾巢而出后,张辽已经成为了徐州实际意义上的最高统帅。

得知黄巾来袭后,张辽当机立断,派吕虔与徐盛主动出击,继而在般阳大败敌军。可吕虔麾下终究只有数千人而已,也不敢追击有数十万之众的黄巾,无法继续扩大战果,最终追亡逐北数十里而还。

而张辽坐镇徐州,自然不敢轻易将麾下兵力投入战场。

是以,张辽坐镇徐州,吕虔镇守泰山,局势就这么干耗着。

般阳城下,管亥令数十万黄巾不分男女老幼,一律上前攻城,致使死伤数万,血流漂杵。

管亥也是无奈,毕竟军中已经没有了粮食,这些人就算不攻城,也会活活饿死!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万一能攻破城池,击败吕虔,就能长驱直入,拿下泰山重镇。届时,粮食就不再是问题。

活命而已,怎么打都不丢人!

管亥无奈,吕虔更无奈。

他身负镇守之责,虽不忍斩杀老幼妇孺,但也不能坐看城池陷落入贼手,所以不管冲上来的是女人还是小孩,全都下令射杀。

城门前,尸体一度高高堆起,甚至达到与城墙齐平的程度。

吕虔见状,生怕管亥命人踏着尸体攻入城内,只得下令士卒火烧尸体。

一时间,般阳城下火光冲天。

可作为燃料的,并非薪柴,而是数万底层百姓的尸骨!

对此,作为般阳令的羊衜心中不忍,却又无法指责吕虔的做法,最终只能望着冲天的火光喟然长叹,面色悲伤道:

“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羊衜,出身泰山羊氏,和年初时被林朝诛杀的羊逾乃是同宗兄弟。

泰山羊氏乃世族名门,祖上也出过三公,世代为秩二千石的高官。

其父羊续曾任南阳太守,为人能力出众而品行高洁,为官又颇为清廉,因此留下‘悬鱼太守’之美名。

类似泰山羊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林朝其实是有心招揽的,之前诛杀羊逾,也只是杀鸡儆猴而已。事后也曾派人向羊氏说明情况,而地头蛇羊氏面对强梁林朝,也只能一笑泯恩仇。

般阳围城数月,管亥麾下死伤不尽其数,但终究没能攻破城池,只得悻悻退走。

可这一战极为惨烈,黄巾军死伤数万,吕虔麾下士卒也损伤数千,甚至连勇武的徐盛,都因冲锋在前而身受重伤。

战后,吕虔引部队在城中休整,而羊衜则开始处理战争留下的创伤,恢复民生事宜。

就在羊衜努力恢复秩序,鼓励百姓生产,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一个诡异的消息传了过来,一度让他十分怀疑人生。

董卓死了!

这当然是令人拍手称快的事情,羊衜也不例外。

董卓被杀没问题,可杀董卓的人有问题。

居然是蔡邕的女儿!

消息上写得很明确,蔡伯喈身为大汉忠臣,之前曲意阿附董卓只是假象,真正的目的正是铲除董贼,忠义报国。

为此,蔡侍中不惜将两个亲生嫡女以身饲虎,下嫁给董贼。

可蔡侍中二女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新婚之夜,洞房之时,一举将董贼正法!

现在坊间都在盛传,说蔡侍中二女,皆英武不让妇好,堪为女中豪杰。

这事本身还是没问题,但听在羊衜耳中,却有大大的问题。

因为,他现在的妻子正是蔡邕嫡女,蔡贞姬!

岳丈将女儿下嫁给了董卓?

那我娶的是谁!

难不成我娶了一个假的蔡氏女?

初时,羊衜曾迎娶孔融之女为妻,可孔氏体弱,不久病亡。

而蔡邕因党锢之祸流亡十数年,其间多受泰山羊氏的照顾,所以才将次女许配给了羊衜作为继妻。

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家中那温柔娴熟的妻子,居然在名义上成为了董贼之妻!

不好,我成替身了!

对此,林监军偷偷点了个赞。

羊衜当然不会怀疑妻子的身份,但眼下天下人都知道,蔡侍中的女儿嫁给过国贼董卓……

这不是名声不名声的问题,真的是那种……那种很……

对于自己的妻子成了董卓妻子这件小事,羊衜表示,这个世界太过魔幻……

但很快,他就不用为这件事情而头疼了。

因为第三个坏消息紧接着便传了出来——他爹死了!

羊衜之父羊续,于十月中旬,病逝家中。

收到这个消息后,羊衜立即失声痛哭,随即将县中事物托付给了吕虔,自己返回故里为父亲羊续办丧事,同时为之守孝。

……

颍川。

荀彧望着病床上的叔父荀爽,眼中露出一丝悲切。

自入秋以来,荀爽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入冬之后,便已经卧床不起。

终于在十一月初旬,荀爽自感时日无多,便令长子荀棐召集荀氏子弟回乡,特别是身在徐州的荀彧,乃是荀爽期望的下一代家主人选,自然有些临终遗言要交代。

荀彧带着荀采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下旬抵达颍川。

“文若,友若与公达现正随刘使君征战,便不要唤他们回来了……”

荀爽此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望着自己最看重的侄子,缓缓开口说道。

闻言,荀彧点了点头道:“叔父,侄儿知道了。”

荀爽随后又开口说道:“文若,某即将不久于人世,以后我颍川荀氏,便由你当家做主了。”

荀彧身为王佐之才,面对生离死别时,并没有像寻常人家一般痛哭流涕,反而很认真的再次拱手道:“叔父,彧此生必光耀我荀氏,不负叔父所托!”

见荀彧答应认真,荀爽笑了,笑得无比坦然。

“文若,你天资聪颖,学识才华皆当世一流。荀氏交到你手中,某也极为放心。”荀爽笑道,“只是有一点,尔需谨记。”

见荀爽要托付后事,荀彧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请叔父示下。”

荀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同时示意儿子扶自己做起来,然后正色道:

“我颍川荀氏,世受国恩,才有了今日之高位。文若切记,你万不可像他汝南袁氏一般,妄图簒逆天命。

如今朝廷式微,诸侯并起。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越是身处乱世,尔更要持身守正!

刘使君身为宗室,又是雄武之主,尔与友若、公达当好生辅之。若有一日,刘使君能重塑山河,位登九五,尔亦能青史留名。”

闻言,荀彧满脸动容,叩首道:“叔父放心,颍川荀氏,终为汉臣!”

说完了这些正事,荀爽又笑道:“你那妹夫林子初,其人有留侯,韩信之才。虽有时手段下作了些,但终究心地仁善。他追随刘使君起于微末,深得其信重,你日后多多与其亲善,日后若有变故,也终能保全己身。”

前一句,是荀爽对荀彧的要求。荀氏犹如一条大船,等自己死后,便由荀彧来掌舵。

行使方向,一定不能错!

而后一句,则是荀爽在教侄子保全自身。

到了荀爽这个年纪,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早已看得明白。

自己这个侄儿虽有大才,却不贪权。荀爽生怕他有朝一日为小人所攻讦,死于权术阴谋之中,这才让他紧紧抱着林朝的大腿,用以保全自身。

叔父的苦心,荀彧当然明白,当即又叩首道:“侄儿记下了!”

言罢,荀爽又召集在门外的所有荀氏子弟进来,对他们笑道:

“圣贤有言,年过五十,而不称夭。某如今已六十有余,自然无甚遗憾。身后之事,某已嘱托文若,今后他便是我荀氏一门之主。

时下正值乱世,某死之后,尔等需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切不可有狂妄之举,以免连累家族,尔等需谨记!”

闻言,在场的荀氏子弟皆跪倒在地,口中称是。

当夜子时,一代硕儒荀爽,于家中与世长辞。

享年,六十有二。

……

青州,昌国县。

管亥围攻般阳数月,终究未能攻克,遂带领军队北上返还昌国,并在此驻扎了下来。

但没粮食,总不是个事。三十万黄巾军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果不其然,退守昌国半月之后,军中饿死者甚多,几乎有数万之众。在饥饿的折磨下,这些行将饿死的黄巾军,已然失去了理智,甚至是人性。

那饿死的数万人的尸体,竟被分食一空!

同类相食,有违天道人伦!

当然,还会催生两种东西……瘟疫和朊病毒!

于是,黄巾军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

疫病带来了恐慌,致使士卒争相逃命,连管亥也无力管制。这些身上带着病毒的黄巾士卒,一路逃出昌国县后,便四散开来。

很多人甚至刚出了城,便病死在了路上。

一时间,昌国内外尸横遍野,沦为地狱。

而就在此时,有两个人行走在昌国县外的官道上。

为首之人发须皆白,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老者,但其容貌,却与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无异,双目中隐隐有光华流转,看上去风姿俊朗。

鹤发童颜,说得便是这种人。

而在此人身后半步左右,有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亦步亦趋。

这一老一少看上去颇为柔弱,却步履生风,走路的姿态极为轻盈。

二人一路行来,望见官道上横陈的尸首,都面带伤感之色。

年轻人开口道:“老师,那林子初真能了结张角身后之事?”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孝先啊,此事为师也不知。但为师夜观天象,又几经占卜,卦象天象都显示,能了结张角身后事者,就在徐州。除了他林子初,为师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了!”

说着,老者望了望地上的尸体,又叹道:“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此言别人都可以说,唯独你左元放最没资格说!”

闻言,老者急忙扭过头来,只见来人四五十岁的模样,但面目却不似老者师徒这般神异,甚至还有些丑陋。

尤其嘴角下方还生有一颗痣,更为此人平添了几分邪异。

但老者却笑了,开口道:“于吉老儿,你来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