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瞳没有说话,在听到那个问题之后,只是没有出声地望着黎至昂。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了下来。
“……”黎至昂看着弟弟,也没有说话。
似乎就当他的眼泪是个答案了。只是没有表情地望着他。
青年军人林大副站在黎至昂的面前,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是弟弟、甚至是小孩。他几乎是狼狈捏起制服的袖口,抬起来狠狠地擦眼泪。
“对不起。”林英瞳说,他想克制着让声音不颤抖,便梗直了脖子,却使得酸楚愈发郁结,声调扭曲得奇奇怪怪。“没有……没有找到。”
——他这几年想了很多的办法。但是海下城一次也没有能够和地面、水面以上取得过任何联络。
更别提是已经被默认是毁灭了的「方舟」、和他们的母亲。
当时那样撕碎一切的巨浪——方舟所能留下的,甚至连废墟都欠奉。
林英瞳发觉黎至昂只是沉默着。
半晌。
“对不起什么。”对林英瞳这样说了一句,周围的海旅者没有一点动静,间或的有一些水波的晃动声。
黎至昂心中只是想:是我做错了。但是没有办法开口。
卡车隆隆地继续向前行驶。
“其实根本逃不了的,包括到现在为止,”黎至昂这样说,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些「水」,从始至终只不过是想要——”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些词。
在他一旁的水箱有了一阵咕咚咕咚的动静,仿佛是有谁深深叹了一口气。
“清除人类。”黎至昂旁边水箱的那个稍微有点年纪的男人,这样补充了黎至昂的话,“再这样下去,海里的水也会全都被带走。海下城也会没有水的。”但他的语气神神叨叨,他说话的时候,黎至昂抽搐了一下嘴角——
林英瞳看向他——那“男鱼”身材健硕,肌肉虬结的样子,在变成“鱼”之前,说这身材是运动员也不为过,鱼尾是偏灰褐色的,和他的头发一样。
“少吓唬他啊老许。”黎至昂皱眉,扬了声。
那老许哂笑,不再看这两兄弟。林英瞳看到他手臂上似乎也有一道伤口似的——颜色极深的疤。隔得远了,看不清是痊愈了没有。
林英瞳皱了皱眉。
“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从身后的水箱,传来女声。
林英瞳回过头,见到是刚刚从会议厅中那位被人多看了几眼的漂亮女人——细细的腰肢以下是她的尾巴,深黑色细细的鳞片泛出幽光,那颜色和她的温和明亮的瞳孔一样。她非常灵活地屈起尾巴,趴在水箱壁上,一张明丽脸孔望过来。林英瞳几乎有点不好意思看她,“……我叫林英瞳。”
黎至昂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扫了那女人一眼。
“林英瞳,”那漂亮的女鱼笑了一下,重复一下,那笑竟显得十分公式似的。“……要送我们去哪里?”
林英瞳一愣。这他还真的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换水」?”她眨了眨眼,这样问,有些苦恼似的,“现在的这个……”她似乎在找词汇似的,“……水箱,里面的水还是在海里的时候一起装进来的。”她显得眼巴巴地,眼睛大睁着,显得有点空洞和委屈。
林英瞳都有些懵了。
——换水?
不知怎么的,他有点不敢看她,只是木讷地摇了摇头,往黎至昂的水箱稍微站了站。
车外的振动停下了,刹车的时候产生的惯性令林英瞳几乎有点站不稳。
过了一会儿,货厢忽然被从后面打开。海下城日间非常充足的照明系统投射进来刺目的光线,林英瞳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
“林大副,咱们到了!”欧阳在后面喊了一声。
黎至昂却在背后忽然开口,“林英瞳!”
林英瞳回过头。
“等下过来探视,你下去就申请。”黎至昂的语气有些奇怪,“我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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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人们被安置在海下城本来在投入使用前就预备好了的,本来计划与改造人和「珊瑚」进行后续对接的实验舱房中。
由于方舟计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许多重要资料都传递到了方舟上,海下城虽有备份、但核心人员一部分搭乘了方舟,导致海下城的技术发展在一段时间内陷入困境。并且「珊瑚」和海下城的联系也彻底中断,所以这个为“海中旅客”而设置的实验舱就一直空置。
海旅者在汇报中所说的,「珊瑚」被海下城所放弃,其实所言不虚——这也是官员汗颜的原因。直到从「珊瑚」传回了消息,才重新安排和联络研究人员,将其运转起来。
比不上最开始预计的充足人手和物资,但原计划的实验舱可供百名以上的“改造人”生活,如今只有二十四位,算是绰绰有余。
此时从各处调取足量的「水」正源源不断补给到实验舱中,水生环境能够供给改造人基本的起居需求。同时,实验舱外曾有一个专门设计的衔接舱,可以供普通人与改造人同时起居——衔接舱湿度达到极高程度,含氧量充足,普通实验员无须穿戴水下装备,戴上呼吸过滤器和眼镜即可,而改造人也可以自如呼吸。
衔接舱存在的目的不为别人,是为着普通实验员开展一些研究、以及满足改造人的医疗需求,医生们穿戴上防护服和呼吸设备,即可为改造人进行一些必要的手术。
与此同时,谭巍和蒋斯雯在军部接到了华东海下城派发的最新任务——华东区经过报请上级批准,已经做好准备,预备派出先遣舰队,前往海面查探“海旅者”所汇报的海面有关情况,以寻找方案应对不断升起的“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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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区海下城生物科技研究院、改造人研究中心,实验器材处处长王雪,今年三十九岁。她关了电视——电视的最后一幕,新闻播报员正在简述今天在政府会议厅召开的万众瞩目的“海旅者”报告会——她走向洗漱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
她的海下城宿舍就在研究院里头,只是一个很小的舱室,简单而洁净的单人床是比学生宿舍铁架船还要窄的八十公分,走道刚刚好容她一个转身。在海下城,空间比地面更昂贵——当她还在地面上的时候,负责的就是波塞冬计划改造人实验的实验舱维护。来到海下之后,一直孤身一人。人类世界和改造人基地已经断开联系非常长的时间,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负责的工作,薪水自然也就少得可怜。
不过珊瑚传来了讯息,所以在那艘大名鼎鼎的“朝阳舰”出发的时候,她就一直悬着心——那颗心好似又会跳了似的。
而就在今天,已经联系上了的“珊瑚六号”公布了现在幸存的二十四个改造人的名单。
她将研究中心主任发来的名单核实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他。
王雪机械地对着上面的名字、数字、实验编号,好似只要多看那二十四个名字几次,就会有什么变化似的。她只有三十九岁,但是头发也花白了,平白为她添了一轮年纪,那颗悬着的心彻底坠落下去了。
现下狭窄的宿舍内一片寂静,她对着梳妆镜、精心梳好了发髻,听见木质梳子“嗒”地一声落在桌面的声音。
镜子的右上角,贴着一家三口的大头贴——那贴纸实在是年代太过久远了,哪怕在无水纪元,都算是当时的“古早”喜好,无水纪元最后几年的年轻人都不时兴这个。
王雪的表情几乎是干枯的,她稍微勾了勾嘴角,似乎想酝酿一个笑意——但那使得她的五官变得扭曲起来。她似乎更适合不笑的样子。
现下,她就要去完成从来到海下城以来、接收到的第一个任务了:接应二十四位从珊瑚六号归来的改造人。
王雪躬下身体,打开床对面的小料理台旁边的储物柜——那个柜子里有一个小型冰箱,海下城单身宿舍狭窄,空间被节省到了极致——她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罐子,仔细去看仿佛是一个小型的暖水瓶内胆。凉丝丝的,往外透着冷气。她在手里稍微颠了颠重量,随后裹上了一层毛巾,放进了随身的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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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瞳的假期本来只有半天。
货车一到,他就跟着跳下了车。迎面奔过来许多实验基地的工人、职员,一来就查证,先是核验了欧阳是司机,到了林英瞳这里,发现他压根就不在获批的名单上。本来他试图一起进入实验舱,却被一堆警卫在门口拦住了,哪怕亮出自己的舰队职衔也不顶用。
林英瞳张牙舞爪地嚷嚷:“里面有我哥!”
警卫的背后,走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子,她戴着工作证——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神情肃穆,看样子,恐怕是这帮子人里顶不好惹的了。
林英瞳一看似乎是管事的来了,立刻出声,“领导,我……我是家属,我想进去看看我哥——”
那负责人看起来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她的脸孔在听见这句“我哥”的时候稍微松动了一下。这才抬起眼睛来看向林英瞳——先前连正眼都不带扫这当兵的。
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一身浅色套裙外面罩着白大褂,她严厉地盯着林英瞳这个大呼小叫的别着枪、军靴到处乱跺的大兵。虽说发髻一丝不乱,但鬓角都斑白了,紧抿着唇角,显得她本来枯槁无力的神情因为严厉而产生了些许力量。
这兵还红着眼睛。
“……哦,上尉。”她瞥了一眼林英瞳的军衔,“上尉同志,这是基地的纪律,您该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家属要想探视,也要开证明——”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不是,”林英瞳急得,看着那一个个水箱被实验员们小心地接了,安装到传送带上,渐次拉进衔接舱,“不是,他是我哥这事儿要去哪开证明?你这不扯淡吗?我——”
“同志,注意态度,我接完他们这边就不允许人再进了,您赶紧回队里吧。”那位“教导主任”平静地伸手拦他。
林英瞳低头看了一眼,见到她工作证上写着王雪,似乎是个什么科室的处长。
“……王处长,”他吸了吸鼻子,“我就和我哥说两句话。我只有半天假,晚上就得回营地了。”语气可怜兮兮,站在那中年妇人面前几乎手足无措,快要哭出来了,“……我哥参加了实验,换了我妈上去——我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他也只剩我一个弟弟,您让我……让我找谁给您证明去?”
王雪这下子没出声了。
又看了他一眼。
半晌。
“证件看一下。”王雪伸手。又打量了一下林英瞳。
林英瞳连忙去拿军人证和自己的舰船出入卡,赶紧递过去。
王雪用她利利的眼睛扫了两下林英瞳的脸,又去对那证件——“……你们去的「珊瑚六号」接的人?”她掀起眼睛慢吞吞问。明知故问。
“是的。”林英瞳老实答。
她神色好像软下来。这使得她不像绷紧时那样令人畏怕,反而因为柔和、而显出老态和疲惫。她手里紧捏着林英瞳的证件,忽然问:“你们原来是哪里人?”她望过来。
林英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深市。”
她没有把证件递回来的意思,“噢。”
林英瞳看了一眼她紧攥着自己军人证的手,有些着急,又不好表露出来,“您呢?”只得被迫对谈起来。
王雪没答他的话,眼睛却直盯着他,低了一些声音,“你们去「珊瑚」,还见到什么人?”
林英瞳被这问题问得有点懵。「珊瑚六号」里,能接回来的人他们都见到了——除非她指的是那些坟墓。
——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入深海,所以,实际上他们在“海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属于秘密。
他观察着面前妇人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一些猜测,一点点恻隐使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就只有他们。全都……全都带回来了。”
“噢。”她这样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变化。
林英瞳几乎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淞市。……我和我老公都是淞市人,”她忽然回答了林英瞳刚才的问题,“我们儿子,本来要送到方舟上去的呀。”她喃喃说,没有再看林英瞳。把证件递了回去,声音温和了许多,“半小时。你顺着这边从二号门进去等着,办个访客卡,然后领一套衔接舱服,你哥是第几号?”
林英瞳接过证件。“哦……我,”林英瞳快速回忆了一下黎至昂那个水箱上的编号,“22!”他答。
“行的,我和他们说一声。”王雪平淡地讲,递回了东西,手就揣回了兜里。
“谢谢王处长!”林英瞳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看王雪,对方已经转身向门口、转移水箱传送带的地方走过去了。
那一面,林英瞳看着有几个实验员已经推着空了、剩下了水的水箱出来,放开水箱底部的闸门,水被倒入实验基地外头的循环水池。他加快了走向王雪口中“二号门”的脚步。
改造人、或者说一条条的「人鱼」被送入巨大的水生实验舱。
实验舱正在汩汩地涌入新鲜的水、并注入氧气和养分,与其说是实验舱,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水底城堡。实验员在所有海旅者进入之前,就打开了循环系统,实验舱中的水与海下城整个供水系统进行循环。
除了黎至昂以外的所有水箱里的改造人都已经进入了舱内,因为林英瞳要到衔接舱探视的缘故,他被直接送到了衔接舱连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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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副……我说老林,赶紧归队吧,明天凌晨就要出发。”蒋斯雯在电话那头嚷嚷个不停。
“我知道,我在我哥这儿呢,”林英瞳一手接着电话,另一手正在往身上套衔接舱服,“我——”
“你别你哥了,明天你哥也要被带着一起去。上头——”蒋斯雯的话被那边很大的一阵噪音打断,然后再听见的时候,她仿佛是捂住了听筒一般,声音压低了不少,“——上头好像很着急,那会儿公开汇报之前上头跟他们单独谈了什么不知道,咱们不都没听见吗……来了来了!别催了!”蒋斯雯冲着另一头喊,而后又急忙凑回来,“你抓紧的啊!”
喊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林英瞳稍微皱了皱眉,那边实验员递过来的一副眼镜,然后帮助他戴上了一个呼吸器,走进了过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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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接舱的中部有一个大水池,水池的下方是实验舱。“改造人”们可以从实验舱乘坐电梯浮上水池。林英瞳走进去的时候,他的哥哥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他隔着眼镜望过去,看到黎至昂的22号水箱已经打开,里头已经没有了水。
衔接舱在之前从没启用过。实验员告诉林英瞳,他是作为访客身份踏进去的第一个人。
一开始,林英瞳戴着的护目镜雾气蒙蒙,他抬手抹了抹,即便穿着舱服,也感觉到有些冷。露在外面的皮肤,从脸颊、脖颈到手腕,很快就凝结了一层水露。
他看到他的哥哥坐在那个水池的边沿,转过头来。
无数的水滴正从他身上、细不可察的鳞片上流淌下去。衔接舱明亮的光线,使得他的浅青色的鳞片和深青色的鱼尾显出冷光来——使他的身上似乎一点儿柔和都不存在似的。
林英瞳伸出手用手套稍微抹了一下眼镜镜片上凝结的水汽。
“说你要见我,就把我送上来了。”黎至昂说。
林英瞳有点莫名其妙,“?不是——”看到黎至昂的表情,忽然闭了嘴。只是迟疑地走近。
——现在才真的觉得面前的“生物”好像真的是哥哥。
他走到黎至昂旁边,蹲了下来——挪了两步,觉得不舒坦。也不管周围都是水,就坐到了水池边沿。
半晌,他伸出手。
黎至昂就低头看着他的手。
“原来是真的。”林英瞳戴着呼吸器,声音不清楚,咕咕哝哝说了一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黎至昂的手臂。又观察他起伏的胸膛。
黎至昂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转过来看着他。“什么?”
林英瞳松弛下来,正打算说什么,低下头去看到靠近黎至昂应该是“膝盖”的地方那一段尾巴。
他倏地皱起眉头。
心口跳空一拍。
——那个伤口,之前望见是虬结的深色,以为痊愈了的,但毕竟隔着水箱、又有隐隐绰绰的水波。但现在看去,伤口周围好像泛着黑灰、一些溃烂的部分甚至是翻出了一些青白色的肉。
林英瞳觉得嗓子都紧了——那里像根本没有愈合过一般。但奇怪地,也没有血,像只是有一小块肉在那里腐烂了。
现下光线明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林英瞳蓦地抬头看向黎至昂。
然后他抬手把护目镜摘了下来,只留下了呼吸器。
——霎时间温润致密的水汽涌过来,使他的眼睫上都结了水滴。眼睛仿佛直接泡在水中一般,他眨了好几下眼才适应衔接舱的湿度。
他垂下眼去,看到黎至昂腰腹处和鱼尾连接的逐渐扩张的鳞片,看到他的胸口近看有些细细密密的创口,颜色比旁边的“皮肤”要深,在湿润的空气中,他胸口到腹肌附近的有一道很浅的、不规则的抓痕——仿佛是什么海底猛兽的爪子或者利齿留下的。
——这是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这具身体在他面前,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上、鱼尾竟然还偶尔拍一下水。
——林英瞳心中忽然升起一些焦躁的担忧和疑虑。
抬起眼来,紧紧盯住黎至昂的脸,看着他紧抿着的唇角,下颌边沿的显得锋利的“腮”静静合拢。只有鼻翼在很轻地翕动。
黎至昂的眼睛仍然掩在淡淡的蓝翳背后,眼瞳的颜色格外深些,现在能看得清楚,眼白几乎全被浅青色所覆盖,从这双眼睛里,仿佛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到。
然后林英瞳又去看那尾巴上的“溃烂”处——
“好像……这身体不太听话了。”黎至昂忽然说。察觉到林英瞳的目光。
林英瞳眉头一跳。“啊?”觉着听来奇怪。
“小弟,很多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黎至昂说,语速奇怪地变得非常快,好像害怕来不及说完似的,“我觉得我有一段时间好像——不是我。”他的声音很低。
林英瞳心如擂鼓,“什么意思?”他死死瞪着他的哥哥,他心里想——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个?为什么刚才在货厢的时候不说?“黎至昂?”
然后林英瞳抬眼四处去看——属于军人的敏锐,令他很快地发现衔接舱由于刚刚启用,实际上是压根没有之前水箱、包括“朝阳舰”上的那些摄像头和监控设备的。
“你能相信我吗?”黎至昂这样说。
他的声音透过空气传来。显得疲惫又沙哑,又或者只是声带在空气中艰难干涩地重新振动形成的效果,在水底时原先的陆生气喉紧闭——他几乎有点着急而恳切地看着林英瞳。
“为什么这么问?”林英瞳紧张得感觉后背在冒汗。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真的有些兄弟同心,他好像也在害怕——黎至昂在海下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快点说——”
“那些东西,好像……进过这里——”黎至昂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太阳穴。神情几乎有点空洞。“所以我怕……”他忽然停住了。
林英瞳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什么?”
黎至昂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想过能回来。虽然一直在试——但是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林英瞳,“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珊瑚六号」的通讯到底是怎么被修好的。”
“……不是你们——”
“就好像在这个时候成功,是专门准备好的一样,今天被问到的时候——其实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东西——”黎至昂顿了顿,他垂下头,“——我以为它们再也不会从我,”他苦涩地咽了咽口水,“再也不会从我身上出去了。”
林英瞳觉得背后冷汗下来了。“什么东西,哥——是、是——”
“天上来的东西……「共工」的水。”黎至昂的声音轻飘飘的,因为痛苦回忆而语无伦次一般,“……它不是「水」,林英瞳,它好像一直在,就是……当时我们都没有知觉的时候,所有改造人都有记忆,就是好像在摸索些什么东西。有的人发了疯、有的人死了,你看到的坟墓,有实验失败的,但也有因为这个的……所以很多事情,你之后可能还会继续做这个任务,有的危险无法预料。但是它们好像没想害人,或者说,找到了其他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方法。我现在已经这样了。但你要是可以的话,要是可以转岗的话——”
“你说什么呢,黎至昂,你都回来了,你去哪儿我就调去哪儿,转什么岗?”林英瞳不可思议地把他打断。
半晌,没有人说话。林英瞳在消化他哥刚才说的话。
“腿怎么回事?”忽然指着他的伤口——那看起来几乎已经不能要的可怜的小鱼尾巴。
黎至昂瞥了一下伤口,“不打紧。”反而抬起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纹已经几乎消弭不见,他垂下眼睛,眼睫眨动了一下——五年的海下暗无天日或者说不作为“人”的痛苦岁月,将那个曾经英气勃发的、敏锐坚毅的黎研究员,彻底地蹉跎得幽暗而脆弱。他的语气是断断续续的、低矮的一阵风似的,“……我是不是说过你不要去参军什么的,为什么不听话。”
“你怪我吗?”林英瞳失笑,转过头去,却有些鼻酸,“……我想去找你们,除了成为军人,这辈子不可能再去上面,”他苦恼而委屈,“只有这样,才能再去上边的海水里。”
黎至昂难得笑了一下,“其实想回来的人大多是有点牵挂的,我何尝不想去找你和妈妈,找同事、老师、同学。但是凭我们自己,是下不去的。……但这次回来,我又感觉,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他低下头去,尾巴稍微拍了一下水面。
“为什么?”林英瞳皱眉,“……哥?”他伸出手去,令他哥哥看着自己。他紧紧看着那双本来熟悉的、现下仿佛迟钝了些的眼睛。他按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黎至昂,你说什么呢?为什么不好?”叫了他的名字。他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忽然僵硬了起来,“……你们单独汇报的时候,上边说了什么——”
黎至昂就皱了一下眉——与其说是皱眉,不如说是眼角抽了抽。
整个衔接舱却忽然亮起了红灯,开始闪烁不歇。
林英瞳一转头,见到衔接舱的入口和面前水池之下的入口,警示红灯都渐次亮起,开始高频次闪烁。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口鼻上戴着的呼吸器,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氧气余量。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机械地按照舰船上危机事件反应。又抬头看到哥哥,整个人暴露在空气中全无依凭的样子——
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尖似一声的警报鸣笛声,响彻了衔接舱和整个实验基地。
林英瞳要站起来去找人,但是才一动弹,手腕忽然间被黎至昂紧紧抓住。
力气很大。
林英瞳一惊。低头去看向哥哥,没有再动。
“哥?”他望过去。
“……”黎至昂张了张口——
“不接受探视了!基地进入紧急情况,家属赶紧离开——”一个实验员看起来是刚刚穿戴好衔接舱服,从刚刚打开的舱门处匆匆冲了进来,对林英瞳喊。
“怎么了?”林英瞳站起来问——黎至昂仍紧抓着他手腕。
林英瞳的心悬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黎至昂这样的神情,他在急促地喘息着,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他张了口却没有说话,就好像在——
——在害怕。
“……”那实验员从护目镜后投来的目光里有着惊惧。他没有回答林英瞳的问题,只是打量着林英瞳,目光转而落到了坐在水池边沿的“海旅者”身上。
“改造人出了问题。”他这样说。这下,是直直瞪向“黎至昂”了。
林英瞳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往前走了一步,完完全全地挡在那人和黎至昂中间。
衔接舱的红灯不停闪烁着,舱外又传来了输入密码的声音——应该是有另外的人来到了舱门口。
“什么问题?”林英瞳没有动弹。感觉手腕被哥哥攥得发疼。
那实验员的烦躁都写在了脸上,他戴着一顶防护的帽子,那软软的帽子紧紧包着他的半个脑袋,绷得圆乎乎的,显得他严肃得有点滑稽,“不是,你听不懂吗,现在我们停止家属探视。需要把改造人都送回舱内——”
林英瞳回头去看黎至昂。
黎至昂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
林英瞳好像省悟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对那实验员说,“出什么事了?我是家属,我有权知晓吧?……今天也是我们队上去把改造人接回来的。”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他的证件都放在更衣室里的军服里了,现在有些懊恼,不然这时候拿出来,也算有个凭证。
而那边舱门已经打开,数个全副武装、戴着呼吸器的人鱼贯而入,拎着些保温箱般的东西。领头的在旁侧的舱壁上打开了一个柜门,输入密码——接近水池一侧的地面忽然就伸出了一层玻璃板,它缓慢延伸着,预备直接将那满蓄着水的池子和实验舱和衔接舱隔开。
黎至昂皱了皱眉,他只得屈起“尾巴”、全副身体都挪到水池边沿的“岸上”来。
林英瞳感觉到手腕上的力气倏地没了,转头发现是黎至昂松开了他的手,脸上又变回一副漠然的表情似的。
“对不起,这个不能回答你——”实验员这样说。他的语气干巴巴的。
而后两个实验员从那一面走了过来——经过林英瞳身边的时候,林英瞳察觉到他们身型魁梧、甚至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已经一人一边将“黎至昂”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等等——”林英瞳喊了一句。
那个原先空置着的水箱被打开,黎至昂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林英瞳一眼,就被重新“关进”了水箱之中。
“干嘛呢这是……干嘛呢不是给他们准备了实验舱起居吗?”林英瞳都懵了,“这又是唱哪出?”他心中急怒,心口好似被戳出个血泡,酸痛得不忍看——黎至昂那一条本来漂亮而威武的尾巴,现下无力地垂落在地、被人几乎是半架着拖行,而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出。
“这谁啊这是?家属?……怎么还在这儿呢赶紧出去!”从那一面实验台传来着急的女声,她语气严厉,“再在这儿呆着就属于干扰公务了啊!”她挥舞着手臂。
立刻冲过来两个人,把林英瞳几乎是推搡着出了衔接舱。
林英瞳在舱门关闭之前瞧见的最后一幕,是黎至昂静静地坐在水箱底部,水正在源源不断地飞快地注入。迅速漫过了他的尾巴、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