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区海下城从“珊瑚六号”中一共接回了二十四条人鱼——或者说,任务员、改造人——是海纪元第五年的事。这一事件引发了世界范围内海下城的轰动,有不少的国家重启了海下改造人的搜救任务。
所谓任务员,即是波塞冬计划推行后经过改造的、可以在水中生活的第一批“改造人”,改造人除了本名,在政府内部上报时每个人都有专门的编号。与其称为“任务员”或者民间传说中的“人鱼”,珊瑚中的“旅客”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已经在媒体头版头条拥有了一个新的代称——海旅者。
关于海旅者,海下城的人权立法体系曾为此起过不小的争执,他们本应当永远拥有原先作为自然人所有的权利,但又根据海纪元开始之前他们签署的换取“方舟”船票的合约,他们应当严格服从“改造人”实验的安排——即,作为实验的一个部分,他们改造后的身体理应属研究机构所有。
但关于人权的讨论在这一刻被搁置了,因为海旅者带回的消息——
——「海面有新情况。」
巡航舰上本来依据海旅者的身体情况和生活习惯,改装准备好了超过一百个“实验舱”,然而珊瑚中幸存者的数量,大大地低于海下城之前的预估。
由黎至昂引路,带着林英瞳和蒋斯雯首先前往了“海旅者”之墓。
那是海纪元开始之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的改造人的简易坟墓——说是坟墓不精确,恐怕是一个个简单的水中棺材。
奇异地,再次见到从“泥土”中来的故人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参访坟墓。
尸骸依照陆上的习俗掩埋。然而水波冲刷,沙土无所依凭,所谓的海中墓地不过在珊瑚旁,一条条水草和蚌壳捆绑着的骨骼。蓬勃生长着的水草束困着一具具早已腐烂、或者化为白骨的、不自由的怪诞躯体,它们无法上浮也无法坠落,在水中漂泊无依、上下颠沛。下半身留存着鱼骨和人的两条逐渐萎缩的腿骨,那形状触目惊心。
黎至昂一一地说,哪些人希望之后回到“土”中,哪些人想在海下城得到安葬,哪些人已经找不到家人,哪些人来不及留下遗言。
林英瞳和蒋斯雯大气不敢出,跟着他默默听着。他俩脚下的蹼轻轻地拍着水,水下舱外服的随身引擎轻轻运作着,掌握着速度跟着这条“鱼”。他们从未执行过这么紧张的潜水任务——黎至昂在水里实在太过灵活,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箭一般摆动的鱼尾。
随后,巡航舰留下了一个小队的人和一艘小型救援潜艇,处理珊瑚中的设备和不多的库存,处理善后改造人坟墓和遗体运送的问题,将在一天之后返回。
而谭巍率领的大部队,将先行载着二十四个“任务员”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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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来,海下城已经很久没有新闻了。尤其是“海面”的。
现在,一场公开面向媒体的、由华东海下城行政长官牵头的报告会,即将在会议厅开始——行政长官皱紧了眉头,他已经先行听过了简报,此刻站在高了数个台阶的主席台前,端详着面前的那两个“水箱”——他的身后,站着海军、陆军的司令官员。
新闻发布厅内,已经挤满了亚洲区联邦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
在会议厅这场半公开的会议之前,据说已经先将领头的“海旅者”水箱运送到首脑的办公室,差不多谈了半小时。华东海下城的行政首脑们先行秘密接受了海旅者的汇报,那场汇报,线上连接了亚洲区联邦政府办公室、中央海下城办公厅。除了高级官员,刚刚的汇报对外界是保密的。
来到公开报告会的大会议厅时,不知“海旅者”之前说了什么、或者提出了什么议案,使得华东区海下城首脑的神情无比严肃——他低着头走过列队立正的持枪警卫,走到了大会议厅的主席台处。
“水——”首脑复述了一下这个词。他对着水箱里那个虽然身材颀长,但由于放置的位置,只能仰视他的“人鱼”这样说道。“和大家说一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语气平平。
——据乘搭着第一批“珊瑚”对接队巡航舰回来的“海旅者”报告,这次想尽办法向海下城发出信号,是因为在海面观测到了“悬浮”着的水。
水,不停地从海面升起,源源不断。
这些“水”,不知要去往哪里。
自从方舟遭到灾难般的摧毁,海面这个词,在海下城与其说是久违,不如说是新鲜的。五年时间足够令本被信息社会惯坏的人类对于从前熟稔的一切感到一种令人心酸的新奇。
而海旅者在水中来去自由,在最开始方舟被摧毁时,就曾前往水面探查。
海下城在海中航行的技术还有限,至今还未真正派遣人类前往过“海面”,所以对于水面的情况,显然不如改造过的海旅者清楚。
“对,是一团一团的水凝聚起来,从海里升起来到很高的地方。”那个“人鱼”的声音透过那个高大得几乎有些骇人的水箱外头的麦克风,传向所有人。
——林英瞳在人群中注视着他的哥哥。现在似乎只有他会把他当成“黎至昂”。他的长官、或者政府首脑,再或者新闻媒体,乃或近到旁边的同事,只会把他当作“海旅者”、改造人,或者——
「那条人鱼」。
改造人经过实验之后已经不能适应无水环境,他们在原先含氧的地球空气中,虽然并非和所有离开水的鱼类一样难以呼吸,但暴露于空气对改造过的身体机能仍然是巨大负担。水箱成为必备品。
林英瞳跟巡航舰队的船员一起站在首脑背后,远远地看着那几条“鱼”被审讯般盘问。
“我们觉得,「水」会被带走。”海旅者补充。
“你的意思是说,「水」变成了有自己意识的东西?”一位官员发问。
“我们不得不这样认为。”海旅者们这样回答。“几年前从外星「袭击」地球的水,可能具有自己的「意识」。……”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生存在海洋中超过一定的时间,他们几乎能够辨别哪些是“地球水”,哪些是真正的“外来水”——因为那些不同的成分几乎像是之前他们还能呼吸陆地上空气时,能够分辨出的“气味”。
“外来水”强烈的掠夺性,似乎正在整个星球上缓缓地弥散,自行形成洋流。
而且他们曾经、或者说一直“生存”于其中,受到的影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捧「水」而已,它们在降临的最初,就带着任务。我们有理由怀疑,摧毁方舟的所谓「海啸」,就来自于「外来水」的预谋。”
后来当海旅者的这一段发言被媒体公之于众时,舆论哗然。
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忘记那场海啸。
——当时方舟被摧毁,几乎毁灭了整个人类的信心,比整个地球被海洋彻底覆盖更可怕的,是人类希望保留在方舟上的当时最先进的设备、最顶尖的人才。最珍贵的“文明火种”承受了灭顶之灾。
虽然海下城的多个灾备点也有保存,但方舟仍然是曾被人类寄予最多希望的存在。
“……越接近海面,可以供给我们的氧气反而越少,露出海面以后我们坚持的时间很短。所以每次探查非常短暂。”黎至昂旁边的一位年纪更长的男性海旅者这样说。“如果海下城能够派出更多的潜艇,就能够证实我们说的这一切。大团的水,地球上的水,可能正在被——”
“被「偷走」。”
“我们担心总有一天,整个星球的水都会因此消失在太空。被「它们」带走。”
“至少,或许会带走其他的东西——”
他这样说完后,会议厅里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海下城赖以生存的水源,有一大部分除了本身的地下水,还来自于海下城上方的海洋水的转换。如果没了海洋、星球也将消失。
“「它们」是谁?”
根据海旅者的描述,一些证据表明,外来水似乎在被融化的那一刻、或者还未被融化时,就在有意识地活动着,并对整个星球的生态进行探查。
人们有理由怀疑,水面上升起的“水球”的外部是外来水,中间包裹着大量的“地球水”。
现在看来,当时撞击地球的“共工”,恐怕确实是地外文明的有意为之。
“你们到海面上去看一看,”黎至昂忽然开口,但是他的目光却是越过首脑,似乎看着海军舰队船员这一侧的弟弟,“现在的地球的上空,就像是浮满了「泡泡」,而且越聚越多。”
林英瞳想象着那个场景,无数的泡泡、密密麻麻地从蓝色的星球上渐次升起,忽然感觉不寒而栗——他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忍不住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
“黎至昂”的眼睛穿过了巨大的水箱、透过玻璃板,从弟弟的脸上离开,扫视着会议厅里的人们,最后落到那个西装革履眉头微皱的行政长官身上。“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才重新建立起联络,对于联络的努力,是最近一年发现「水」要‘离开’,才开始的。”他似乎忽然说起题外话,“因为如果没有水的话,我们谁都活不下去,”
林英瞳听到这句,皱了皱眉——抬起头去看黎至昂。心里稍微有些别扭,他或许太敏感,但隐约感觉黎至昂的这句话,已经将他自己跟海下城择开了似的。
有一种——「要不是大家都要完蛋了,我们也不会联系你们」的感觉。
林英瞳看了一眼那边低声商量着的长官们,还有旁边没什么表情的同事,心下不知怎的,有些难受——人们并不在意黎至昂想传达的除了实质“危险”信息以外的情绪。
对于人们来讲,他只是一个“信息”。
但他对林英瞳而言是亲人。
——恍惚间记忆回到当时深市炎热的午后,尚是人类能够举目望见蓝天时。他和他年轻的同学们参观完离他哥上班的地方很近的创新科技园区,从商场穿过、半透明的玻璃天桥连着林立楼宇,说好了等着哥哥下班、要请同学们吃饭。
仿佛上辈子一样的无忧无虑,他的那些死党,佟大岸、汪鹧、徐蕾,他们交换着惊奇又羡慕的眼神看着他的哥哥。而现在除了听说佟大岸来了海下城之外,汪鹧和徐蕾都只是跟着家长去了某个基地的休眠舱——生死未卜。
林英瞳感觉嘴里几乎有些发苦。
“「珊瑚」和海下城的联络中断了三年,是怎么重新连接上的?”一片嗡嗡声中,行政长官背后的一位女官员,忽然拿起话筒静静地问。
海旅者中间沉默了一下。
她的神色有些冷,继续开口,“……水面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如果确实是「水」有意识,想将地球水带走,而「共工」是地外文明的打击,为什么大费周章——”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几乎有些咄咄逼人,“隔了两三年才开始「行动」?才被你们发现有悬浮的「气泡」?”
她问完这话,会议厅都安静了。
亚洲区联邦政府的首脑侧过脸,眼睛扫过她,然后落到了场中的水箱之间。
林英瞳眉头一跳,一股无名火气从胸口炸开——
“……因为我们一直在试,”中央的水箱里,黎至昂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引得所有人都直直盯向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好不容易才成功这一次。”他平淡地讲。“「珊瑚六号」遭遇了毁坏,条件其实非常不好……可以派人去查看珊瑚的联络系统,里面有我们这些年来试过的痕迹和记录。只是水下环境比之前考虑的要复杂得多,难度比想象中大。”他好像不会被激怒一般,这样叙述着。
主席台上的长官们没什么神情的波动。
“我们当然想回来。”一个女性改造人用温和的声音补充。
“是你们放弃了「珊瑚」。”黎至昂说,那话声音不高,却使整个会议厅静了静。
是你们放弃的我们——却还来投下怀疑的种子。“我们花了很长时间适应水生环境后,才敢浮淞市面。中间死了很多人——”他说。
听到这句的时候,林英瞳的眼睛立刻红了。
水箱里的人鱼们或者低头,或者斜斜靠在玻璃壁板上,冷冷望着水以外的、自如呼吸的人类,向他们投来的复杂眼神。一个女性海旅者屈起鱼尾,像是蹲了下去、或者坐在了地面上一般。她听着黎至昂的话,将脸庞埋进了手臂。海藻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水中轻轻飘动、又垂落。
黎至昂转过头来,好像在找弟弟的身影,“——这次派来接我们的士兵,可以证明。「珊瑚六号」的不远处,有改造人的坟墓。”
这话使得会议厅静得,只听得到水箱循环系统细密的泡泡轻轻的咕嘟声。
林英瞳攥紧了拳头,他咽了咽口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向前走了一步——被旁边的蒋斯雯和郑昀一把拽住手肘脱了回来。
如今谁是刀俎、谁是案上鱼肉,已经不能更为明显。被困在水箱里的「鱼」们,是没有力量和人类对峙的。
那位方才对黎至昂句句诘问的女官员不再出声。
“它们来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带了一团其他地方的「水」,”旁边水箱的一位年迈些的男性改造人继续这样说,“这些「泡泡」聚集在一起、到太空结冰,可能会「航行」到下一个星球去,或者带着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回到」它来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他顿了顿,仿佛自嘲地笑了笑,“只是带走他们曾经「带来」的部分。”
当时很少有人真的听懂了这句话。
这场对海下城政府的汇报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后面一个小时允许媒体提问并进行直播,提出一些经过联合政府审核后的问题。
人类海下城联合政府,在会后就已经商量定,即刻派出巡航舰队前往海面进行探查。后续的应对方案已经在制定中。
而“海旅者”们的去处又成为问题。
双方都心知肚明,在海下城,水实在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虽然有议员友善地提议,海旅者可以直接使用海水生存,不存在“转换淡水”的复杂程序,但干燥的海下城,确实无法给海旅者那么理想而洁净的水生环境。
即便海下城亦有“海洋馆”供游览、教学、研究之用——
可没有人会养鱼,那简直太浪费水,更何况是养这么大的“人鱼”。
在会议结束之后,遵照指示,海旅者们会被陆续送回实验室,之前的研究中心下属机构已经做好了短暂生存水舱的准备;政府官员们则准备着应对媒体。
“你去送送你哥吧,”谭巍在解散队伍之后,对林英瞳补充一句,“准你半天假。”
蒋斯雯在旁边探头探脑,刚想说话——“蒋斯雯跟我去见秘书长。”谭中校没有给二副留下任何凑热闹的机会,把她一把薅走。
林英瞳站在原地,木讷地说了句谢谢长官。
但他隐约有种感觉。
——黎至昂真的想见自己吗?
或者说,他自己真的想见他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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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瞳回过头正好见到工作人员正在小心地推着那些堪称是硕大的水箱往外走。
会议厅的门稍矮,一群人合力倾斜了一下水箱才能出门,但是费力得很,水在水箱中狼狈地晃荡——
林英瞳看不下去,快步冲过去,搭上了手,扶住了哥哥的那个水箱。
他低着头,没有去看黎至昂的表情——因为他觉得这情景恐怕会令哥哥难堪。
“谢谢。”
没成想,黎至昂竟然开口了,声音透过水波和玻璃,显得闷闷的——他真的像条鱼似的,斜斜地靠在水箱壁上——因为倾斜,他半靠着一侧的玻璃,贴服着箱壁的鱼尾、还可气地、悠然自得地拍了一下玻璃。
林英瞳皱紧了眉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累的呼哧呼哧的工作人员——那几个负责搬运的人其实一面搬,一面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一眼地瞥着水箱里头的“人鱼”,听见了这句道谢,几个人一叠声说“别客气”“客气什么”,可眼睛还是忍不住乱瞟。
林英瞳立刻厌烦起来。
一个“男鱼”尚且如此,更别提那面还有一位女性海旅者。她那头美丽的海藻般的“头发”也像黎至昂一样绑在脑后,但细心梳成辫子。身材苗条漂亮得不行,林英瞳觉得旁边那几个人、再加上散会了的公务员,眼睛瞪得溜圆,口水滴答的,恨不得要爬进那美人鱼的水箱里去了。
林英瞳瞪了那边一眼,气呼呼的——不知在和谁过不去。
黎至昂望着他,抱着手,是在离林英瞳稍近的一侧。水箱立起来以后,他也就闲闲地浮在水里。
林英瞳一直沉默不语地跟着,跟到场外——会场建筑之外,隔了很远拉了一圈警戒,武装警察每隔五米就有一岗,警戒线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注视着,所有的水箱预备装车,前往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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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处理?”第一秘书站在行政长官的桌前,垂首询问。
“严管严控吧。所有的对话、行程、起居休息时间,实验基地必须严格把握,每天向我汇报。”行政长官声线平平,他把全息文件夹点开,在一张文件上录入了指纹信息算是核准,然后把文件夹递了过去,“舆情也要仔细整理。实验基地的人……政审背景都去查过了吗?转移到海下之前的情况,这两天整理好了跟我汇报一遍。”他一句一句交代着。
“好的,明白长官。”秘书收好了全息文件夹,恭敬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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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旅者一行一直都安排有军人护送,前往实验室的一路也不例外,军方卡车将在前方开道、在后跟随。
林英瞳职衔是大副,又有了长官的准假,没人拦着他跟车。和驾驶员还有值岗的军人都打过招呼,就预备直接登上和海旅者一起的那节货运车厢。
“林大副,这儿……你不跟我上前头坐去?你这后头连个凳子都没有。”驾驶员欧阳有点儿讶异,过来跟他搭话,
“没事不用,”林英瞳直接拒绝,“你有小马扎借我一个就行,没有就算了。”
欧阳挠了挠脑袋,“我找找吧,不一定有。”就折回去。
林英瞳转过头,看到水箱们被滑轮加吊车一通操作,已经按部就班地被装上巨大的集装货运车厢——黎至昂的水箱落地,他在和他旁边的同伴比划着什么。似乎在打手语似的,有些动作极快,林英瞳看不清楚,蹙起眉走近——
“没找着马扎,大副,早知道你要坐后头我提前去找凳子。”欧阳有点懊恼,还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还是上前边坐吧,这——”
林英瞳瞧着那货厢,没搭话,忽然皱起眉,“没窗子啊?你把货箱门一关不是黑乎乎的?”指着那些海旅者的水箱。
“是,那……这本来就是运货的车,”欧阳有些尴尬,“……临时做了改装,他们这水箱也太大了,只能坚持一下了。”
——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了货物。
林英瞳沉默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爬进了那个安置着海旅者们的巨大集装箱。
巨大的货厢内部,为水箱安装了两排固定装置,中间可供人通过。因为是临时的安排,所以也没有装照明设备。林英瞳爬进货厢时,就听见最外头的两个海旅者似乎指着他、连带着手势动作,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们的声音越过水波被水箱特种玻璃阻挡,但声带的振动厚而致密,隔着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那话音又明明是中文,仿佛一对经过改造的水下扬声器似的。林英瞳本不是喜欢到处留一耳朵的人,但却还是听见了。
“……是他「弟弟」?……”
“要添多少麻烦呢,怎么还跟上来了。”
“不害怕吗?”
林英瞳撇了撇嘴。
——“害怕”?为什么害怕?
怕死?怕水?
怕他们?
……还是怕黎至昂?
他于是往里走了两步,一个个看过去,才瞧见他哥。
及至他将手掌贴上黎至昂的水箱,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的欧阳就朝着货厢里头扬声提醒了一句“林大副,准备出发了哈”,就把门“梆”地一声关上——
欧阳把门一关,四下里立刻刷地一下全黑。
林英瞳就立在哥哥的水箱外头。
海旅者们的私语停下来了一刹,车动起来的时候,又隐隐约约攀谈起来。水波的共振在空气里回旋。
林英瞳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
“习惯了,不用开。”黎至昂忽然说,
水箱在会议室时设置的扬声装置关闭了,所以他声音透出来时闷闷的。
林英瞳有些错愕,就捏着手机,垂下了手。
“珊瑚的自有供电系统本来就时好时坏,后来彻底坏了,最开始的那一年,每到夜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黎至昂说,他游动了一下,缓缓靠近了一些林英瞳这一侧。
林英瞳徒然地张了张口。本来想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发现“黎至昂”在从头到脚低打量自己。
“噢。”只应了一声。
“……”借着手机手电筒那一点光亮,林英瞳看着黎至昂靠近。他那双眼睛,瞳孔隐在一层蓝茵茵的光影后头,实在是查探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们怎么办。”林英瞳还是问出来。感觉到旁边的“人鱼”都在听。
“什么?”黎至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开口,“自从跟海下城断了联系,死的就是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英瞳,你知道吗,你记得以前课本上说,茹毛饮血在洞穴里生活的人过的日子吗?我们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原始人,朝不保夕。”黎至昂一句一句地说。语气已不再如同兄长。几乎显得有些僵硬。
——林英瞳强烈地感觉到,他把自己当作陌生人。或者说只是刚刚照过面的、稍微比陌生要熟悉一点的人。
这样的感知令他不适,甚至恼怒。
英瞳。这个称呼是他从不用的。在很久以前,还能在家里的厨房、客厅或者书房,甚至是天台上一起修太阳能的时候,都是叫的“小弟”。
英瞳。太正式、太严肃——
仿佛有什么已经彻底改变。
林英瞳看着他,疑虑而烦躁地皱起眉头,忽然胸口闷得很,只得干巴巴叫了一声,“哥?”仿佛在确认什么一样。
黎至昂没有应他,忽然眨动了一下眼睛。
——一些水波绕着他的五官,在他眨眼的时候,一层细小的气泡浮动上来。而后他的眼睛仿佛痉挛似的,忽地抽动了一下。从那层蓝色的阴翳中,透出一些奇异的神采来。
“……到了晚上,有些本来在深海的大怪物,会游到珊瑚旁边。要没有躲好,搞不好就会成了那些大鱼的夜宵。”黎至昂继续讲着,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一两个就是这么没了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英瞳。
旁侧的几个水箱中,私语似乎低了一些,都静静注视着他们这一面的动静。
林英瞳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没有办法去想象这样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些。无法真的体会黎至昂所描述的这些痛苦经历、让他的难堪超过了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黎至昂要跟他讲这些。
——什么意思呢?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哥哥”跟他说这些,想让他回答什么?
——答一句,“你辛苦了”?
太傲慢了,黎至昂。林英瞳委屈而愤怒,明明是阔别的亲人,在这一刻他却只想掉头就跑,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
——王八蛋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个杀千刀的世界成了这个逼样,到底关他林英瞳什么事呢?
“……”林英瞳一言不发,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哥哥的“鱼尾巴”中间那一小块疮疤,即便是在暗光里,也能看到上头凹凸不平——一定受过非常严重的伤。
——怎么伤的?「珊瑚」有医生吗?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林英瞳觉得喉咙发紧,浑身上下僵得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卡车颠簸了一下,他为了保持平衡撑了一下水箱的玻璃。待颠簸过去,又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这么怕我啊?”黎至昂看着他,感觉有些好笑似的。
林英瞳的怒气这下立刻写到脸上了,他瞪了黎至昂一眼,但水和玻璃使他无法有效传达任何情绪。于是转而死盯着黎至昂那条“尾巴”。
他们都没再说话,林英瞳发现自己的生气逐渐地被一些伤心所取代。他感觉到黎至昂的自弃和疏远。
他们俩好像都不再是完整的“人”。
于是林英瞳靠着货车仓壁蹲了下去,垂下了脑袋。
半晌。水波因为行车的轻微颠簸,而稍稍晃动着。
“小弟,”黎至昂轻轻开口了。
即便声音很小,林英瞳也听见了。他立刻抬起头来,光线很暗,黎至昂的水箱里只有一团黑影。
但是黎至昂没有了下文。
林英瞳站了起来,扶着黎至昂的水箱,这下没有再把手撤开。
“什么职衔?”黎至昂没头没脑地问,神色变得稍微热切了一些——他试着凑近,几乎贴到了玻璃壁板上。
林英瞳一愣,才意识到黎至昂看着他的军装。
心里毛毛躁躁的情绪,好似被莫名其妙抚平了一点。他没有回答,转头看到黎至昂的眼神——他的眼睛终于透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好似是多年前在查问他的功课一般。
林英瞳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肩章,有点不好意思,“……上尉。”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我还是参军了。转了海下城的军校,遇上老谭。”他看着哥哥。这里的“后来”,指的是从地面转移到海下城以后。
黎至昂抿了一下嘴角,幽微的暗光之中,竟然好像有点像是一个笑容,“听见他们叫你大副?”
林英瞳点了点头,抬起手把军帽给摘了下来,“嗯……才升的,为了这次任务。”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转开了眼睛。
黎至昂没有讲话了,只是伸出手,贴在水箱的玻璃壁上,看起来,要是之前还在陆地上,几乎像要摸摸弟弟的脑袋了。他立起来,悬浮着、越发比林英瞳高出许多。显得面前这配枪军人都只是个弱小动物似的。
林英瞳望着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本来想问,他们之前单独跟首脑汇报了什么——但又想到纪律和保密条例,就闭了嘴——况且这货厢看着简陋,水箱和车上不知道装了多少摄像头和录音探头二十四小时监控。
沉默半晌。
“有方舟的消息吗?”黎至昂问。林英瞳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孔在水中似乎挣扎了一下似的,五官抽动了一下——
这下,周围其他的海旅者的交谈都全部停止了。
——作为自愿的“被试”,几乎所有人都是以性命为赌注,去换取了亲人的登船名额。
虽然方舟被摧毁时,“珊瑚”的网络还未中断,已经醒过来的改造人,或多或少知道些「方舟」倾覆的消息。
而林英瞳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了一下似的。
比起谁活着、怎么活,这才是横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最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