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大。”蒋斯雯这样汇报,回头看向舰长谭巍。
巡航舰已经稳稳地悬停在蓝色的“珊瑚六号”外。这是一个早先就为海下城和“珊瑚”沟通而建立的舰船停泊处,也可以被理解为陆地上的“码头”——只不过它的正式启用,推迟了五年。
在这五年之中,由于长期在水下,且缺乏技术支援,“珊瑚”中的通讯设备渐次失灵,也有“珊瑚”中的经过改造的“任务员”由于各式各样的排异反应、海洋不适、奇异病症或者实验副作用而死去。
海下城实际上和“珊瑚”已经完全失去联系了五年整,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情况是如何——因为从海下城派来潜艇的条件一直不够成熟,而即便是“珊瑚”中的水生改造人,也无法承受海水的巨大压力、前往海下城港口。
即便可以顺利在水中存活、抵抗一定的水压,改造人的器官也只是比普通人类稍微强韧了些许——甚至某些方面更为脆弱——想要接近“海底”的海下城,是不可能的任务。
而且方舟覆灭后,海下城自己都自顾不暇——更别说是去探查存活希望渺茫的这些个珊瑚基地。也曾经有“波塞冬”改造人计划在海下城的负责人,提出过想要建立联系,然而海下城条件有限,再加上每座“珊瑚”本身亦配备有足够水生改造人使用超过三十年的物资——只要没有被海啸摧毁的话。
——那时的人们都认为,珊瑚之中,改造人幸存的希望渺茫。
这一次,是海下城久违地收到了“珊瑚”信号。
不知道这信号是怎么发出的,海下城负责对接的部门一开始充满了戒心,他们本以为“珊瑚”应该全部静默——在失联许久之后,重新建立联系的“珊瑚”竟然并没有求救,而是十分简单地:
「希望与海下城重新取得联络,海面有重要信息想同步。」
——“海面”的重要信息?
是这个词真正促成了海下城派出了巡航舰,前往寻找珊瑚中被遗失了的人类。
“嘿,紧张吗?”
蒋斯雯用肩膀撞了撞林英瞳,还存着逗趣的心思。
正在戴头盔的林英瞳不备,差点一个踉跄,气急败坏系好了扣带,转过头来透过头盔内的对讲对着蒋斯雯怒目而视,“你他妈少搞老子两下就不紧张。”这时候两个人都穿好了水下作业舱外服,即便笨重也不影响林英瞳转过身给了蒋斯雯一拳。
“林大副,收起孩子脾气。”谭巍皱着眉走了过来,用舰长权限刷开了过渡舱的最后一道安全锁。“斯雯,小刘,好好配合,快去快回。”
谭巍这样说着,拍了拍林英瞳的肩膀,看了一眼蒋斯雯和刘冬。
林英瞳在头盔里,除了耳机里电流的滋滋声,只听得到自己一呼一吸。
他们走进过渡舱,而后看着指示灯不断闪烁,水流不断注入、逐渐增压。而后水面淹没了林英瞳的头顶,他才察觉到自己在紧张地不停咽口水。
“你见哥哥,不会要哭鼻子吧。”蒋斯雯忽然贱嗖嗖开口,是从对讲里传出来的声音。
林英瞳回头看,她站在过渡舱门口等着——莫名其妙的,被这姑娘惹恼、多少缓解了一些他的紧张。“活不活着还不知道呢。他别哭鼻子就行。”林英瞳这么说着,打开了过渡舱门——率先进入海中。
他们踩到一层海底的洁白细沙。
那个五年前就预备启用、但被久远地搁置了的“珊瑚六号”舰船起降台上的布置,似乎从未被扰乱过。
这里距离真正的“水面”不算远但也绝对不够近,但海面仍然处在“改造人”可以抵达的范围内。只有一点点光线从海面倾洒——没有期待中的璀璨日光。
——不知道从多年前开始就倾盆而下的大雨有没有停止。
“真想上去看看。”蒋斯雯的声音在耳机里传来。
虽然光线淡淡的,穿透水面更显昏暗,但“自然光”仍是久违之物。林英瞳几乎是好奇地看着自己投下的一块影子。又抬头向上看去。
——太阳。
“我也是。”林英瞳轻轻说。透过面罩望向遥远的海面。
等到林英瞳转过头,感觉头顶的光线倏地一下、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一刹。
他抬起头,余光堪堪见着一条巨大的、深青色的鱼尾——
——————————
“照顾好自己个儿,形势好了,咱们还能见面。”黎至昂说。
是五年前的海下城入口。
离愁别绪并没有像林英瞳想象地那样笼罩他,他连情绪都来不及酝酿,就出示证件、扫码登记然后跟黎至昂一起进入入场排队序列了。海下城关口的工作人员表情烦躁得很,五步之外站满了三排对着栅栏外人群的荷枪实弹的武警——防止没有名额的人冲击入口——林英瞳和他哥一起排队,他们到的已不算早,前头还有起码百十号人。
黎至昂是托熟人办了个临时通行证才能送他进来,林英瞳则是拿的海下城居住证,里头的芯片记录着他本人的信息和即将入住的地点。黎至昂至多就能走到关口第一道验芯片的地方就得出来。
打消了林英瞳哭哭啼啼的,是海下城入住排队进关的隔离栅栏外,一大群没有名额的人——
老老小小,有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的,有孕妇,有壮实的绝望的男人,他们扒在隔离栅栏之外对着一排排警察的枪口,默默注视的目光像冰雹似的,密密地打在警察队伍中、浇在排队入城的人们头上。林英瞳原本望着那些反抗者白底黑字的横幅,以为会听见高声的谩骂——
但是没有。只有窃窃私语,还有间或一两声告别的大喊——或许是上了膛的那排枪起了作用。那些乌压压的人群只是尽量安静地瞧着排队进场的人们。有的流着泪,对着队伍里的某一个人挥着手。
林英瞳转过脸来,那些眼神明明是沉默的,但如芒在背,使他不敢久留。队伍又往前挪了一点,黎至昂往前走了一步,林英瞳忍不住伸手,像小时一样去拽住了大哥手肘。
黎至昂的衬衫袖子是认真挽起来的。手上在帮他推着箱子。
“给你装的那些书记得看,海下城没学上,别当个文盲,懵懵懂懂混一辈子。”黎至昂见他来拽自己,顺口这样说。
“地球都要炸了,这偌大的深市还缺我一个用功读书的吗。”林英瞳听了他说教,嘴上没好气——人排着队又推着箱子。虽然秋天凉爽,但人挤着人,不免烦躁。
前后立刻有人转过脸来看他们,一个中年女子几乎是恶狠狠地剜了林英瞳一眼——虽然讲的是事实,但讲出不吉利的字眼总是惹人厌的。
黎至昂见到那表情不善的女士,稍微皱了皱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半晌只是偏头对林英瞳,“脾气改改,以后没人罩着你。”看那愣头青弟弟不服气的样子,“你又不会打架,细胳膊细腿一掰就折,还跳呢?”
“你又知道了。”林英瞳咕哝。“……”沉吟了一下,烦闷的情绪忽然就到了顶点,“你别送我了,就一个箱子我能推。一会儿你还回单位呢不是?”他这样说,伸手去把他哥手里的行李箱拉杆夺过来。
黎至昂的手里一下空了,没处放,只好没奈何地垂下去。
“妈妈谁去送啊?”林英瞳没头没脑地问。
“我找同事安排好了,到时候直接开车把她接过去,一起上大巴。”黎至昂说,意思让他放心。
林英瞳点点头,“好。”
一时无话。
队伍以不快但也绝对不慢的速度默默往前移动,再有五个人就到林英瞳。
远远的有一个非常旧时代特色的录音喇叭在循环播放——“送客的同志,请在此处交回临时通行证;入城的海下城市民,请排队接受安检——”
声音回荡在人群的头顶。
———————————————
林英瞳再次见到“黎至昂”,先见到的是一条硕大的、深青色的鱼尾。
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他,心跳一滞,是因为瞥见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也睽违了五年之久的眉眼。上一次见到,似乎还是缠着些可怕的仪器、管道、营养液的实验舱之内,沉睡得仿佛已经死去了的那张脸——
林英瞳觉得眼前一阵模糊,过了好久才意识到眼前涌上来的雾气。他转头去看那条“鱼”,似乎在原先的腿部有一层似乎快要结痂、但还没好全的伤口,因为在十分流畅的深青色之中,大约是包裹着他原先腿骨膝盖的地方,右面有一块颜色偏深,纹理在那处遭到打乱。
林英瞳皱了皱眉。心里先打了个跌。
——奇怪地,第一眼关注到的竟然是他的伤口。
然后才抬头去看脸。
那条“鱼”也注视着他。
或许是因为他穿着笨重的舱外服,头盔挡住了大部分脸庞的缘故,那条“鱼”——几乎是想凑近又不敢,定定地看着他。
林英瞳本来的视野很窄——因为在头盔的视窗里需要转过身,才能正面见到正在向他“游”过来的“人”们。不止是那条深青色的鱼尾,还有另外的三两“条”——等到他正眼看清,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蒋斯雯在对讲里喃喃了一句:“……卧槽。”
改造人靠近了他们。
靠近了他们的故人和故园,五年后,以完全不同的形象——在水中。
林英瞳瞪大了眼睛。踩着那层浅浅细沙,往前走了一步——而蒋斯雯则往后退后了半步。
五年来,他从没有见过黎至昂——他甚至都无法真正确定他的实验成功了没有,他几乎就当他死了——
但现在看来,哥哥经过改造之后脸似乎没变多少——
黎至昂比原先似乎更高大了似的。可能是因为漂浮在水中,原先的腿骨向鱼尾延伸,更为修长。
他悬浮在水里,俯视着他。
黎至昂——林英瞳几乎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用这个名字叫他,总觉得自己的大哥可能已经丢到不知哪里去了——面前的“男性”头发极长,原先人类的毛发部分似乎只在尾部有短短一段,新长出来的所谓“头发”部分,从发根开始更像是一束束细密的包裹起来的深青色的须,被他找了一束什么非常强韧的水草绑在脑后。哥哥那张脸没有改变,或者说,没有特别的改变,颊侧各有两道细细的、缓缓开合的腮,深刻五官都与原来别无二致,高高鼻梁在一侧投下阴影。只是眉骨上的眉毛褪去、变为一层墨色细鳞。本来乌黑的瞳孔,似乎为了保护,多了一层蓝色的翳、包裹着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那一层蓝色很深——使得“他”在望过来的时候,林英瞳几乎拿不准他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他既带着人类的审慎温和,却似乎又有一丝野兽的机敏警惕、使他像在酝酿着攻击。
——那样看着自己。
林英瞳没法不去留意那“膝盖”部分的旧伤口,似乎愈合了又似乎没有。
修长鱼尾的长度远远超过了黎至昂还拥有双腿时,当他垂直悬游在水中时,他整个人一定超过了两米还要再多——深青色的细密鳞片覆盖了全身,只在他的腹部停止蔓延,留下一些人类肌肉的纹理,然而再走近,其实面前的“人”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非常细密的浅鳞,只是胸腹处似乎光滑白皙的,如同鱼腹。
林英瞳再走近了一些。在潜水头盔中,也不敢用力呼吸。
发现在离得足够近的时候,就可以见到深色眼瞳之中的眼神。
林英瞳皱了皱眉。
——胸口情绪冲撞起来,却找不到出口。
对亲人的思念、和那种“非我族类”的诡异排斥感,在他的心中复杂地交错着,仿佛刀枪剑戟在他的胸口沸腾起来,争相交兵,切割着记忆。
面前这个“人”长着那么肖似长兄的脸。
然后那个“人”只是轻轻摆动了一下“尾”——他像可以在水中飞行那样,迅速地接近了林英瞳。
看得出,这些年来,“水”早已被他所驯服。
他蓦地伸出手,修长手指之间有薄如蝉翼的蹼相连。
“小心!”蒋斯雯在对讲里惊呼。
林英瞳一动不动,看着那双手放到了自己的头盔上。
没有声音。
林英瞳抬眼注视着“哥哥”。
“快带我们走吧,”声音一层层排开了水波,“……林英瞳。”
传来了黎至昂的声音,透过已经接触到自己头盔的那双手。大哥的声音,没有什么多余情绪的、温和的命令。
在水中振动的声带似乎更加强韧,频率却调适得和他仍然是人类时别无二致。
林英瞳张了张口,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抬起手,发现没办法抹脸,隔着头盔,只看到大哥望着自己,那个陌生的亲人。
他感觉眼泪流到了下巴。
他们的水下设备实际上可以完全探测所有声波,蒋斯雯当然也听到了,她看着那边——
直到很久以后蒋斯雯也忘不了那个场景。
巨大的蓝色的「珊瑚六号」的几乎显得有些破败、又和海底融为一体的水生建筑外,零星地自由地散落在海中的人鱼们徐徐靠近。港口白色的细沙平台上,黎至昂在水中游刃有余地悬停着,他那顶浓密的“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面容英俊,人类的上半身看起来紧实又健康,肌肉线条流畅地贴伏于他的骨骼,那条几乎可以称作漂亮的深青色鱼尾,使他看起来和海洋早已互相征服。蒋斯雯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回想起来“波塞冬”计划命名的初衷——黎至昂手掌放在林英瞳头顶的样子,如同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