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记得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位泡泡男孩只活到12岁,那是上世纪70年代发生的事。
男孩的名字叫大卫,出生时就被检测出严重的免疫系统缺陷,刚从胎盘里出声,就被马不停蹄地送进特制的泡泡房。
他曾经有一个哥哥,也患上这种疾病,在七月时夭折。
他的父母在怀孕时就知道有这种风险,但天主教的信仰不允许他们堕胎,新生儿患上这种疾病的概率大约只有五万分之一到十万分之一,但在这个家庭是百分之五十,因为他的父母的染色体上都携带有这种疾病的基因。
这是种遗传病,几乎没有可靠的办法治愈,即使到了现代,也少有患病的胎儿能活过两岁。
大卫突破了这个记录,活到12岁,但他却在封闭的泡泡里一天天失去希望。
他对外界是有认知,知道外面的风景有多精彩,知道很多人在关注他的疾病,有时父母会为他送来报纸,在四岁前的生活他过得很自由,但四岁后,便逐渐抑郁哀伤,不止是因为出不去泡泡,还有来自外人异样的眼光。
12岁那年,医生告诉大卫的家庭或许有了治愈的希望,因为大卫还有一个健康的姐姐,如果把姐姐的骨髓移植到大卫身体上的话,或许就能重新激活免疫系统,获得与正常人同样的,在充满阳光与微风的公园里行走的权利。
手术很成功,各方面显示正常,大卫于是走出泡泡房,然而在四个月后,他却患上淋巴癌,不久后便去世。
“绘梨衣大师”的处境与此应该大相径庭,但她的病情仿佛没有大卫那么严重,还能偶尔出去吃饭,有工作人员能进入她的房间帮忙。
大概是某种需要严格监控的罕见病,所以才需要经常去做检查,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大卫在最后的那四个月里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应该是开心的吧。
但享受过自由的生活后,他还会愿意回到“泡泡”里吗?
路明非试着把自己放入那个环境里,他想他是不会再回到那个狭窄透明的“泡泡”的,就算要以生命为代价,他也想要提着风筝线去公园里尽情地跑上一整天,去电影院吃爆米花看电影,走之前和爸爸妈妈好好拥抱,和亲人朋友好好告别,然后体面无憾地死去,而不是在空无一物的泡泡房里每天望着外面发呆。
倘若没有见过光,就不曾知道身处于黑暗。
“绘梨衣大师”的“哥哥”和“大家长”或许是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没有告诉她那些正常人应该有的常识,而是让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永远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让她少一点朋友,走的时候也就少一点悲伤。
“唉...”路明非长叹一口气。
他无法评判“哥哥”和“大家长”的做法是否正确,作为一个外人,无权对别人的家事谈三论四。
况且“大师”在生活上过得想来是很不错的,像是昨晚加QQ,只需一句话,就有专门的人帮助她解决困难。
罕见病的治疗费用都很昂贵,因为患病的人少,就无法占用太多的医疗资源,也没有足够多的病例和经验供医生们查阅。
宛如游戏副本最高难度开荒,不了解BOSS机制的情况下,第一次就成功通关的概率无限接近于0,有通关概率,那也只在理论上存在。
可人生不是游戏,游戏里被BOSS团灭还可以重来,现实里治疗失败总不可能让人复活起来再给你试一次吧?
路明非能理解“大师”家人的做法。
作为网友,能做的也就是陪“大师”聊聊天,打打游戏罢了。
于是路明非便不再给绘梨衣科普,转而打开和陈雯雯的聊天记录,从里面翻到一些过去在网上找的笑话和表情包,发过来逗她开心。
很快绘梨衣的注意力就被转移过去。
“哈哈哈,Sakura真有意思。”绘梨衣发来熊猫笑脸的表情。
时间来到美国时间凌晨1点30,又是熬夜的一天。
一样的表情包,一样的笑话,在陈雯雯那能换来的是一句礼貌性的“哈哈”和“我要去洗澡了”,绘梨衣却对这些来自中国网络的新奇笑话和表情包情有独钟,每当路明非发一句话,樱花树的头像就会连着抖动好几下。
路明非又发过去一个表情,绘梨衣的学习能力很强,她也学会了使用表情包。
她把路明非发过来的表情收藏起来,时不时发几个过来。
路明非有很多存货,全在和陈雯雯的对话框,那些聊天记录仿佛永远翻不到尽头,聊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过把5月份的笑话和表情包转发完而已。
而且不止这一份,“夕阳”和“贪吃蛇”的聊天记录里还有很多,但角色就反过来了,那些笑话和表情包全是“贪吃蛇”发给“夕阳”的。
“夕阳”只在恰当的时候发一句“哈哈”,“真好笑”和“你好有趣”。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路明非会把“贪吃蛇”发的没见过的表情和笑话保存到手机相册,然后再找机会转发给陈雯雯找话题。
堂弟真是老惨了,不仅被骗感情,还要当路某人的工具人。
和绘梨衣聊天让路明非仿佛回到几年前,烦躁的心平静下来,困意随之涌现。
充足的睡眠是保持人体机能正常运转的基本要求,只有睡眠充足,人才会精力充沛。
连续熬夜的后遗症发作,在放松身心后,身体累积的疲惫和倦意从四肢里钻出来。
他张开嘴,打了个大哈欠,眼前变得朦胧,那是从泪腺里被积压出来的泪水。
只能说情绪是会传染的,绘梨衣的行为和话语虽然幼稚,却透着最单纯的开心,这份开心和快乐也透过屏幕传递过来。
这几天他的心理压力确实太大,心理压力虽然无形,却会实实在在地对人造成破坏性的影响。
人是能感受到压力源的存在的,此时会立刻做好“应战”或者“逃避”的自我保护准备。
例如会把平时储存的糖和脂肪释放出来,以保证能量供应,心跳频率、呼吸频率、和血压提升,以使人体获得更多的养料供应等等。
这种自我保护状态被称为抗压状态,它能使人更好地面对困境,但是抗压状态会消耗大量的能量,倘若持续保持,不仅心理会承受巨大的痛苦,精力也会衰竭。
路明非这几日睡不着其实就是因为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启了,因为“老唐”的死,他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身体不自觉地处于备战状态,肌肉和神经紧绷,五感灵敏度提高。
而如今,压力源总算泄开一个口子。
就像是使用影分身之术修炼,在分身消失的那一瞬间,所有积累的疲惫都会涌现到本体上,当路明非的“抗压状态”解除后,疲倦便如潮水般淹没他的身体。
眼皮子开始打架,催促他去休息。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立刻就会陷入睡眠,但这种程度还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
有必要的话,让他站起来和人决斗他也是做得到的,毕竟敌人可不会等你休息够了才进攻。
但这里是大学宿舍,没有硝烟味和血腥味,有的只是温暖的被窝和软乎乎的枕头。
路明非又打了个哈欠,他在QQ上和绘梨衣告别,说晚安,绘梨衣也很乖巧地回复晚安,没有缠着路明非让他继续讲笑话。
手机息屏,路明非裹紧被子,呼吸逐渐平稳,像是个孩子那样睡了。
...
周五,夜幕降临,淡淡的白色灯光从诺顿馆那些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照射出来,这座巴洛克式古建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墙壁,中殿比一般的建筑更加宽广,纯金的狮子头雕像装饰在饱经风霜的大理石墙壁上,给人以厚重的历史感。
二楼的彩色玻璃上绘制着艺术画,不同于严肃、含蓄和均衡的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式更强调情感的表现,体现豪华与气派。
诺顿馆在建校之初就存在,作为卡塞尔学院第一届狮心会的基地,昂热校长亲自把握建筑风格,后续虽然经过不少的改建和修复,但在外表上与最初建成的模样相差不大,只是装饰品多了不少,由各级校友捐赠,为防止磨损,大部分放置在二楼的展览室中,而今天,许多展品被取出来。
色彩鲜明的油画挂在内厅的墙壁上,古董花瓶上插上新鲜的花束,和谐地摆放在门口的红地毯两边,彩灯和拉花从屋顶拉到花丛中,花丛边的树枝上都挂满了璀璨的彩灯,在夜幕中像是银河般闪烁,宛如星星组成的帘幕。
“晚课下课时间是8点40,500台无人机待机中,摄影师、灯光师准备就绪,我们已经购买到投影屏10分钟的使用权,诺玛会负责转播,届时运动场、逸心园、水族馆、运动馆、办公楼广场、停车场的大屏幕上都能看到画面,无人机会在空中按照预先设定好的程序飞行,‘绿森林’烟花公司的卡车停在后山山谷,时间一到,烟花筒就会点燃。”一位穿戴黑框眼镜,穿学生会制服的男人向恺撒和路明非报告。
路明非穿着深蓝色礼服,脖子上系着红色蝴蝶结,头发上喷了发胶,身上散发着有淡淡的海盐香水味,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英气十足,很有男模风范,和他平时的样子比起来判若两人。
不得不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倘若他穿着这身走近婶婶家,婶婶说不定会礼貌地问他是不是走错门了,如果他说是,婶婶可能还会走到门口帮他开门,并微笑送别。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像是长辈见到染头发打耳洞的晚辈一样,拿起她的小细条就要抽路明非的屁股,说他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打扮的人模狗样,鬼迷日眼。
这套高级礼服由恺撒准备,造型提前两小时做的,有专门的服装设计师和造型师为他打造这身行头。
他是和叶胜一起来的,如今叶胜去陪伴女主角入场,他作为本次舞会的“举办人”之一,则是在大厅侯客。
他现在身处2楼的一个封闭房间,和恺撒坐在沙发的两边。
恺撒穿着纯黑的礼服,神态平淡,点头和他的下属交流,像是统帅全局的将军。
路明非则是拿着手机看了又看,插不上话,毕竟计划的制定跟他没一点关系,从叶胜和恺撒达成约定后,他就没来过这儿了,昨天想进来看看,结果也被某位温柔亲切的女主角半路截胡,没来成。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具体的计划,比他预想的要豪华很多,他以为就是办个一百多人的舞会,邀请叶胜和酒德亚纪的好朋友过来跳跳舞,然后再请些跑龙套摸鱼浑水,没想到连无人机和烟花都准备好了,还贿赂了诺玛帮忙,专门写个程序让诺玛做无人机演算和排列。
想想就很浪漫啊,全校都能看到叶胜向酒德亚纪求婚的画面,他要是酒德亚纪,那肯定得感动哭了,当场献上香吻,约定终生。
不过这一套,恐怕花费不少吧,也不清楚要多少钱。
又要请乐队,又要准备自助餐,还有烟花和无人机啥的,起码...起码得10万块往上吧。
路明非挠挠脑袋,用他那贫瘠的想象力算账。
“路明非,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明天下午2点,我在体育馆等你。”恺撒招呼走他的秘书,转头望向一旁对着手机屏保上的皮卡丘发呆的路明非。
“记得,我当然记得,恺撒师兄你放心。”路明非连忙把手机揣回兜里,“多谢师兄帮忙,要是让我和叶胜来办的话,肯定做不到这么好。”
“时间仓促,也只能办成这样了。”恺撒扯了扯衣领,站起身,拉开厚厚的黑色窗帘,看向诺顿馆的大门口。
穿礼服的嘉宾们陆续进场,女士把手搭在男士的手上,迈着优雅的步子,缓慢地在红地毯上走动。
钢琴乐曲演奏,是罗伯特·舒曼的《童年情景》KderszenenOp.15中的第七首梦幻曲,乐曲节奏缓慢平稳,旋律起伏均匀,细腻动人,在丰满温和的和弦衬托下,渗透着梦境般静谧甜美的诗意。
整个《童年情景》套曲仿佛是一个成人在回忆美好的童年时光,然而事实上,这是罗伯特·舒曼写给克拉拉·舒曼的情书,在罗伯特的日记中,很清楚地记录了他创作《童年情景》的背景故事和意愿。
克拉拉在听完曲子后,给罗伯特的回信中是这样写的:“啊!你的《童年情景》有无法描述的美,但愿我能吻吻你!我昨天想,今天还在想——难道在其中说话的那位诗人真的会是我的吗?”
今天前来的跳舞的女士们,又有几位能感受到乐曲中那浓厚的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