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扶雪如今本就起得早,天刚擦亮就起身来强健身体。
祖孙俩皆是一身劲装,阮扶雪很是羡慕外祖母,这个年纪的贵妇人她见多了,许多都身材臃肿走形,外祖母的身姿还是挺拔精神,出去了说只有三十五六也有人信的。
这不是正赶上快端午节了吗?外祖母送了她一柄桃木剑,之前的拉伸舒展身体的舞和动作她已经会了,便说要再教她新的一套剑舞。
阮扶雪乍一听很是吃惊,她自认是个柔弱女子,光是听到剑什么的就已经开始联想到刀光剑影觉得心生胆怯了。然后外祖母亲自上手,持一柄软剑舞了一番,刚柔并济,翩若游鸿,看得她眼眸晶亮,直忍不住叫好,这下才雀跃地说要学。这两日都是一大早拿着剑,在那瞎比划。
她每次晨练的院子与隔壁祁家只有一墙之隔,是以轻易地听见了人声马咴。
阮扶雪一下子好心情就没了――这是祁竹回来了?
祁竹自小是他爸妈看着长大的,来他们家就像在自家一样,一落脚,至多等到中午,他就回来找她了吧?
阮扶雪不由地心烦起来。
外祖母大致知道外孙女与祁家长子的青梅竹马之谊,见她衣服烦躁不安的模样,却让她先别练了,省得宝贝伤着自己。
阮扶雪已练得出了满头的汗,问:“歇一歇再练吗?”
外祖母笑了笑,说:“芫芫过来坐着,祖母与你说说话。”
阮扶雪一脸困惑,但还是乖巧地坐下来,她拿帕子给自己擦汗,有一些走神,她想起上辈子,那个困守深闺的自己哪里会蹦啊跳的,要被嬷嬷被伯母说不端庄。
外祖母问:“你是想去找隔壁祁家的儿子吧?”
阮扶雪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羞得满脸通红,她小时候原来竟不知羞到这种地步吗?任谁都觉得是她上赶着喜欢祁竹吗?她真是冤枉死了,正相反,她是不想见祁竹。
正愣神,外祖母拍着她的手背,教导她说:“芫芫,你如今快要长成个大姑娘了,虽说我们家男女大防不是管得那么严,但也不好整日往男孩子家里跑……”
阮扶雪满脸涨红,终于反映了过来,连连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我才不想见他。”
她的真心话在外祖母听来完全是反话,惹得外祖母笑起来:“不是不让你见,只是女孩子家,还是得矜持些,要见,你也得等他来找你才好,知不知道?”
阮扶雪点头。
道理她都懂。
她现在也纳闷为什么自己上辈子那样的“不知羞耻”,但似乎也只有在祁竹一人身上如此,换作别的男人她可从没有过。
今日还要上课。
阮扶雪擦洗了身子,换一件裙子去上课。
她让丫鬟随便拿件衣裳过来,没想到一拿就是一件黄裙子,阮扶雪一见就想起了十五岁花灯节那日她穿的那件黄裙子,心口顿时烧得慌。
直感觉身上像被针扎了下似的,浑身难受起来,不悦地说:“不要这件,换一件。不要黄色的。”
换来换去,最后换了件胭脂红的,阮扶雪本来就生得肤白胜雪,红色一衬,更显美貌,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坯子。
阮扶雪平日里都捡素净的穿,大抵是习惯了,寄人篱下时不敢穿得太鲜亮,嫁人后不敢出风头,做寡妇以后就得更要低调了,她以前只希望自己的美貌淡点,再淡点,不引人注目。
前几天娘亲要给她裁布做衣裳,她挑的都是些朴素颜色,这身红裙子还是娘非要给她做的。
阮扶雪穿上以后又嫌弃自己太漂亮,打算换了,却又想,她现在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能有什么要紧?
而且,难道是她穿得丑一些,就能忍了祁竹厌恶的吗?反而像她怕了祁竹似的。
她怕祁竹干什么?
就算祁竹以后会当大将军,但现在的祁竹,只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不如嚣张的好。
她不要再忍气吞声。
以后她见了祁竹,不但要穿鲜艳衣裳,也不要在他面前乖巧温顺,要做个娇脾气的姑娘,这样说不定能直接把祁竹给吓跑了。
阮扶雪如此思忖着,浑身不自在地去学堂了。
她今天到的晚,别的同学都已经坐着等了。
卢家的那个小庶女不远不近地站在外面,见她来了,抬眸望了她一眼,像是是小兔子似的羞涩地又低下头。
阮家不是那等磋磨下人的人家。
阮扶雪走过去,问:“怎么不进去坐着?”
小姑娘的耳朵都红了,摇了摇头,哑巴一样,不敢吱声。只是被她问了一句,一双明眸中就盛满了感激,阮扶雪直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好人一样。
冯家就是要拿规矩也不该在他们在发作。
阮扶雪说:“进屋里坐着吧。”
小姑娘胆怯了下,细如蚊讷地说:“谢谢小姐。”
像兔子的小尾巴一样跟了进去,但还是不敢坐。
冯茹心见她被叫进来,一脸不快,冷哼一声:“雪姐儿让你坐你就坐呗,又不是我故意欺负你。”
小姑娘这才战战兢兢地在竹凳子上坐下了。
冯茹心很介意会被误会,拉了阮扶雪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地解释说:“你可别误会我,她就是看上去老实,其实可奸了,我抓到她偷偷学写字呢。”
阮扶雪是个笨的,问:“那你还带她来?”
冯茹心支支吾吾地说:“我家里做工的丫鬟,要么年纪太大……就她最合适了。”
阮扶雪并不觉得冯家小妹当丫鬟多合适,她太小了,又瘦弱,瘦的像一把柴。
上次她还问娘,既然冯家不想认,为什么不干脆把她送走。
娘没多说,只是不小心感慨了一句:“她生得太美了。”
阮扶雪登时间心底升起感同身受的悲戚之感。
冯小妹死了娘,爹还活着却不如没有,才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被人当作将来待价而沽的宝物了。
今日是学琴的课。
阮扶雪上课上得好不专心,弹得走调,恍恍惚惚,觉得时辰忽唱忽短,等回过神来,课已经上完了。
夫子叮嘱她回去以后多加练习。
阮扶雪乖巧地答应下来。
丫鬟收拾琴具。
她们几个小姐站在一旁等,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说说彼此的裙子。
卢婉问阮扶雪:“雪姐儿,过几天端午那日你出门看龙舟吗?不如结伴一起去?”
冯茹心连这都要别苗头:“我也要去的,与我一起去吧。”
那程以丹不想被撇下,赶紧说:“我也想去,但我得先回去跟我爹娘商量商量。”
阮扶雪笑笑,说:“还没定好。”
“现下只说好要包粽子,到时候送去给你们尝尝先。”
阮扶雪送她们离开。
几个稚幼可爱的小姑娘走在一起,自花廊下迤逦而过,一团如花似锦。阮扶雪不知不觉地被簇拥在其中,起初这样她好不习惯,但是装成从容自若,如今次数多了,她已不再害怕被围在中间。
她们几个有说有笑。
卢婉讲了个笑话,阮扶雪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地感到一丝不对。
她转向正前方,抬眸看去。
猝不及防地看见祁竹就在她几步之遥的距离。
还是少年的身姿,但却又有点不太像少年,比卢家大哥还要老成稳重。
阮扶雪停住脚步,嘴角的笑意也有点僵,但祁竹的神情让她感觉颇为古怪,有那么一刹那她总觉得祁竹看上去像要哭了。
只是一刹那。
阮扶雪眨了下眼睛,再看,一切平常。
阮扶雪在看祁竹,祁竹也在看阮扶雪。
他的小芫芫比他记忆里的还要娇小可爱,但又让他觉得有点疑惑,他可从没见过阮扶雪被簇拥在一群贵女中的样子。
方才他听见笑声就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他听得出哪个是阮扶雪的笑声,可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阮扶雪笑了。
紫藤萝谢去的藤蔓如帘幕一般,将几个女童的身子遮蔽得若隐若现。
他迟疑地多接近了几步,才瞧见她。
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像是织成一张薄雾般的绣金纱绡披在她身上,如此惹人怜爱。
她穿着那样鲜艳的红裙子,像是枝头绽放正盛的花,而不是偷偷悄悄,萎靡不振。
只是听见她笑得那样开心,祁竹就已经觉得莫名地满足了,他们再相逢后,他就从没让阮扶雪那样笑过。
真好。真好。
她看上去还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从未被伤害过,又骄傲又快活。
他想让她以后也能一直这样。
祁竹正在变声期,嗓子格外沙哑,他轻声道:“芫芫……”
嗓子太哑了,居然只发出一点儿气声,谁都听不到。
祁竹说出口以后才意识到在外人面前称阮扶雪的闺中小名有多不好,改口:“雪姐儿。”
阮扶雪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地与他福了福身,熟悉又疏离地道:“好久不见了,祁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