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梨香换下会给人带去压力感的深色西装,穿着条米白色长裙,披着件单薄的外套,头发也随意地散在肩头。她弯腰,把胳膊搭在护栏边:“从这里往东,能看到太阳从河面缓缓升起。”
小山悠没有继续自杀,他拽住护栏,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脚下旋转的漩涡。
上原梨香看向遥远的天际线,微风拂动发梢,卷起一股凉意。她没有看小山悠,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虽然夜景差了些,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小山悠依旧沉默。
时间一点点流逝,分针爬过两格,上原梨香才再次开口:“我见过你。四年前,杯户中央医院,你推着你父亲的轮椅带他做检查。”
小山悠动了动身子,终于舍得把视线分给上原梨香。
“当时你因为营养不良和疲劳过度,缴费时突然晕倒。我刚好下班准备回家,就顺手为你做了治疗。”
小山悠错愕地瞪大眼,盯着上原梨香的脸陷入回忆:“你是那个时候的医生?”
上原梨香回望向小山悠:“对,是我。”
小山悠盯着上原梨香看了会,低头重新看向河面:“我真没用,居然没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
上原梨香轻声道:“那种程度算什么救命之恩。四年前你晕倒,我确认你苏醒后就直接离开了。我们之间没有过多交流,认不出来是当然的,而且前天我也没认出你来。”
小山悠开口,声音像被海水浸湿的棉花,沉甸甸地不停往下坠:“抱歉,那个时候家里为了给爸爸治病掏空家产,我醒来后得知你代缴了我的住院费用,但我拿不出钱来。去年想去找你还钱,结果医院的人说你已经不在杯户医院了。”
上原梨香单手托腮,扭头看向暗流涌动的水平面:“那现在去银行取钱还我?”
小山悠:“诶!?”
上原梨香外套口袋里,保持通话中的手机清晰地把她和小山悠的对话一字不拉地传进诸伏景光和高木涉耳中。他们就藏在半公里外,停靠在路边的私家车里。
——[现在去银行取钱还我?]
这句话从开了免提的手机里传出来时,高木涉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呛进气管。他拼命捶打胸膛,瞪大眼睛看向诸伏景光:“和一个要自杀的人说这种话,真的没关系吗?”
诸伏景光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却诡异的沉默了。几秒后,他才用不确定的语气出声:“应该没问题。不过真是叫人意外,上原警官居然真的在杯户医院和小山悠见过面。”他原本只是想借上原梨香[医生]的身份劝小山悠自首。
另一边,小山悠愣住,盯着上原梨香看了好一会,才出声:“也、也不是不行,但我今天原本打算……”
他顿住嘴边的话,长叹一声像是妥协:“我现在去取钱。”
小山悠从护栏外面翻回来,垂头丧气地开始往回走。上原梨香转身,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天空被黑暗笼罩着,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路灯下,走了大概五分钟,小山悠突然出声:“谢谢。”
“嗯?”
“四年前你对我们的帮助。”
上原梨香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又走了一截路,小山悠再次出声:“不过没想到你居然当了警察,不做医生了吗?”
上原梨香眸色微暗:“对,不做了。”
小山悠挤出个疲惫的笑:“是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那个时候,凉子兴匆匆告诉我说救我的女医生超级帅气。”
提起妹妹,小山悠眉眼舒缓,眼底终于泛起淡淡光亮:“凉子还说,希望能成为像你一样的好医生。只可惜她没通过东医大的考试,只好去米花大学读药理。”
上原梨香低头看向脚下,声音闷闷的:“让你们失望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小山悠朝上原梨香前身,转身钻进取款机隔间。待他握着一沓日钞出来,上原梨香正单手插兜,眉头皱成川字,死死盯着手机看。
小山悠顿住步伐,随即再次上前,把钱整齐放进上原梨香手里:“这是还你的钱,感谢你四年前对我的帮助。”
上原梨香单手接过钱,目光没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
小山悠笑笑:“是成濑光刑警发来的吗,是不是让你赶快逮捕我?”
手机被重新揣回口袋,上原梨香沉着脸,却还是特意放柔声音:“不是,是技术人员发来的讯息。他们破解了藤尾瞬的电脑密码,现在已经顺利找到岩井晃太的罪证。”
小山悠瞪大眼睛,脸因为充血快速变红,手指也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你说什么!?”
上原梨香看向小山悠的眼睛,她目光炯炯如驱散黑暗的烈火:“小山悠先生,你还是想要自我了断吗。我以为你会更想亲眼见证岩井晃太伏法。”
嗡的一声,小山悠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上原梨香,嘴唇一张一合,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上原梨香和小山悠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升起,晨曦穿透厚重的黑暗,为两人镀上一层薄光。
微风拂过发梢,上原梨香蓦地笑了。嘴角翘起的幅度不大,眼底却似被春风融化的冰川:“当然有。小山悠先生,要跟我回去自首吗?”
小山悠被温暖的晨曦一寸寸包裹,他吐出一直闷在心底的浊气,也笑了:“嗯。”
他望向上原梨香:“不过警官,你们难道都不怕我跑了吗?”
“不怕。”
“为什么?”
上原梨香拉紧领口,初晨的风微凉:“小山先生你知道吗,我们通过声音比对,已经锁定了从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去披萨店的人。但他坚称没有收到你的委托,而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主动拨通电话。还有披萨店的店员,他们都为你提供了虚假的证词。”
“虽然在我们看来,这些证词漏洞百出。”
小山悠愣住,他瞪圆了眼睛,好半天才吐出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上原梨香淡淡道:“为了保护你。”
“啊?”
“我猜,不管是你的朋友还是披萨店的店员,在从新闻上得知藤尾瞬被害的消息、见到找上门的刑警时,多多少少都猜到了一些真相。至于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值得被这么做。”
小山悠低头笑笑,满脸疲惫和愧疚:“他们会因为这件事坐牢吗?”
“警方已经掌握了你犯罪的铁证,按理来说,你们所有人都会被送上被告席。不过——”
刹车声响起,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停在路边,上原梨香顿住嘴边的话,扭头看向从副驾下来的男人。小山悠也转过视线,看向诸伏景光。
上原梨香笑了:“好好感谢他吧。是这位警官力排众议,再三保证你一定会在72小时内自首,搜查一课才没有对你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你及时自首,你的朋友们就不会被过多追究责任,大概是拘留几天,罚款外加写检讨。”
小山悠看着诸伏景光 ,他那双写满凄凉的眼眸里洒进光,倒映出诸伏景光的身影。
“小山先生,”诸伏景光逆光而立,被太阳在身体边缘勾勒出温暖的形状,“我们走吧。”
·
小山悠配合完成笔录后,被警方暂时拘留。之后会有检察厅的人把他带走,进入审判程序。
上原梨香今早凌晨就爬起来配合二系工作,所以从松本长官处获得了一整天的调休假。她拎着包准备回家补觉,在过道遇见刚好完成工作的诸伏景光和高木涉。
有着一双天蓝色眼睛的温柔男警拦住她的去路:“上原警官,这次的案子辛苦你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诸伏景光身侧的高木涉露出个吃惊的表情。他吞吞吐吐想向诸伏景光说什么,但碍于上原梨香在场,他只能把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
上原梨香的视线从面前两位男警身上扫过,带着一丝倦怠和疲惫:“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绕过两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诸伏景光回头,直至上原梨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他才看向高木涉:“高木,你刚刚想说什么?”
高木涉傻笑几声掩饰尴尬,他挠着后脑勺道:“成濑警官你刚来没多久所以不知道,上原警官从来不准任何人送她回家。哦对了,除了机动队的那两位王牌。”
诸伏景光皱眉:“不准任何人送?”
高木继续道:“听别人说,上原警官以新人身份进入警视厅时,有不少人排着队想送她回家,但几乎都被拒绝了。就连被周围人评价为‘最有可能和梨香交往’的萩原警官,也是在被连续拒绝小半年后,才成功让上原梨香坐进副驾。自那之后,大家就默契地不再提出要送上原警官回家。”
“这样啊,”诸伏景光所有所思,“听同事说,上原警官把小山悠还来的钱全部转交给了你?”
高木涉点头:“是的,上原警官让我把钱交给小山悠的母亲。不过上原警官也真是的,明明就没打算要回这笔钱,干嘛还在大桥上说出那种令人措手不及的话。”
诸伏景光笑笑,没有回答:“我要回去休息了,高木你也早点休息,钱明天再给也没关系。”他拍了拍高木涉的肩,转身离开。
暮色再次降临,和警视厅只隔了两条街的公寓大楼顶楼,诸伏景光拉上窗帘,对着镜子缓缓扯下脸上的假皮。灯光下,本该在三年前死去的卧底公安的脸慢慢展露出来。诸伏景光长长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坐进沙发里。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诸伏景光一跳,来电人是降谷零。
“景,抱歉现在才给你打电话,”降谷零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你那边情况如何?”
诸伏景光下意识勾起个笑,说话时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我这边万事顺利。倒是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这边都还好。不过我得到消息,雪莉——组织的天才科学家叛逃了,琴酒快被气疯了。”
诸伏景光起身从冰箱里翻出个三明治:“你自己在那边多注意安全,需要支援随时可以喊我。”
降谷零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几声:“放心吧,我和风见已经磨合出一套高效成熟的联络体系。而且他进步很快,现在已经十分可靠了,说是我的左右手都不为过。”
“那就好,”诸伏景光用脸和肩膀夹住电话,开始拆三明治的塑料包装,“零,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那个时候我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
死于天台,死于开枪自杀。
沉重的话题被再度提起,降谷零稍作沉默,再次开口。只是这次,他哑着嗓子,似不忍提起那段痛苦的记忆:“嗯,我记得。我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你带着余温的——”
他停顿了足足三秒,才艰难地吐出那个词:“——尸体。当时我碍于身份不得不把你丢在那不管不问,但几个小时后,收到我命令,负责赶去为你处理遗体的风见却扑了个空。你不在那里,不仅不在,还活了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东西撞击墙壁的声音,似乎是降谷零正握拳狠狠锤在了墙壁上。他哑着声音,说话时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不明白,被子弹贯穿心脏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但是为什么……我搞不明白!”
“景,我很怕,我怕你会不明不白的突然死去。天上不会掉馅饼,你的复活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我们谁都不知道代价会是什么。”
诸伏景光沉默,眸色发暗。这不仅仅是降谷零担心的事,也是他担心的事。
为什么会复活?
复活的代价是什么?
老天会在什么时候收取代价?
一切都是迷。
诸伏景光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感受。血液顺着胸口的伤飞速流逝,身体里的氧气被一点点抽走,意识溃散前,他仅剩的听觉捕捉到的是降谷零的声音。再之后,世界陷入黑暗。
就像是做手术时陷入全麻状态,睡了很久很久。没有疼痛,也没有做梦。意识再次回笼,最先恢复的也同样是听觉。
“醒了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平缓的陈述语气说出疑问句。
他明明没有动,意识也才只是刚刚恢复,对方为什么这么笃定他已经醒来。
刚被从死亡长河里捞回来的身体尚未恢复到最佳状态,诸伏景光艰难地抬起眼皮,眼前像被蒙着厚厚一层雾。晃动的视野里,最后捕捉到的是女人已经走远的模糊背影。
她像是一阵吹过山岭的清风,骤然出现在诸伏景光的世界,不等他看清,便又匆匆离开,一去不回。
声音是她留给诸伏景光的唯一线索。
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诸伏景光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醒来时的景象。时间逐渐模糊记忆,女人清冷的嗓音也散落成碎片。诸伏景光以为自己会一无所获,在找到清风前就先忘了清风的声音。
但是。
“零,”诸伏景光滚动喉结,眸色暗得吓人,“我遇到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和我记忆里的声音高度相似。”
说完这句话,手机那头陷入沉默。短暂安静后,降谷零出声:“确定是她吗?你醒来时出现在你面前的女人。”
“我不确定,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诸伏景光答道,“但我不死心,无论如何都想再试探看看。”
“那个女人是警视厅的人吗,她是谁?”
诸伏景光闭上眼,满眼疲惫:“零,那个人你也认识,而且比我先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景光和小山悠都是温柔至极的人!他们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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