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了个痴子

江淮大地苏北平原一目千里,是全国有名的鱼米之乡。

苏省山阳县红旗公社桃园大队西山小队,竟然有一座小山,虽然不是很高,但在平原地区就很突兀。

山上到处都是野桃,一到春季,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桃红柳绿。

西山小队大约三十户,离山脚一里路左右,都是童姓,老百姓自称童家庄。

唯一外姓李,叫李国强,是一个知青,一个没有回城或者根本就不想回去的知青。

和他一起来的,多年前都返城了,可他仍然住在山脚下的社房里,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身边一块儿下乡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走光了,只有李国强没有动静,依旧稳如泰山地窝在了这儿。

村民们异样的目光透露出十分的不解,这小子到底玩的哪一出?难道要在我们这乡下扎根?

也有人问他为啥不回城,他却没有回答任何人。

大家知道,其中一定有隐情,也就不再追问了。

李国强高中毕业就响应号召来了桃源大队,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年。

一开始来的时候,李国强啥事也不会做。毕竟是城里的娃,而且一直上学,农村来都没来过,农村的事他哪懂?

大队会计笑话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虽然是笑话,但说的也是事实。

大队长童爱国看他确实还是个学生娃的样子,有意护着他。

可这李国强却不买他的帐,田间农活,河道清淤,样样抢着干。

童爱国知道,年轻人嘛,他这是要面子。

李国强的性格里有一种不服输的元素,一起来的,人家都能咬着牙干,自己的牙不能咬吗?

前两年冬天,李国强他们和大队的民工一起到三河闸挑河工。

那个冬天异常的寒冷,河里的冰冻能有半尺厚,他们百人立于上面都未崩塌。

西山小队分得三锹宽的任务。

可别小看了这三锹宽,有了长度,有了厚度,可就有了惊人的土方量了。

就靠他们西山小队调来的这二十多人,肩挑人抬,按以往经验,他们得干上大半个月。

而且地还上了冻,一锹下去,只迸出个白印子,根本干不动。

还是农村大哥有经验,说是从下面有水的地方开始,先砸开冰块,从那里先撬开一个缺口,上面的冻土层就可以撬开了。

可是这大冷的天,谁愿意下水去呀?

这个时候,李国强站了出来,“我来吧。”

农村大哥自己不肯下去,但却很关心李国强,“国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冻伤的。”

“没事,我年轻。”

“那你这样,先在岸上活动活动,给身上加点热量再下去。”

一脚踩进水中,李国强就冻得浑身哆嗦。

这个时候他也有点后悔,自己发什么神经呀,非要下来。

可谁也不下来,这工开不了啊。

结束的时候,他就感觉双腿麻木了,几乎没有知觉,后来还是大家把他拖上来的。

上来以后,他感觉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根本站立不了。

所有人一下子就都慌了,马上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

腿算是保住了,但左腿瘸了。

从此,他有了一个特别的名字,瘸子李。

久而久之,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他的真名了,西山小队甚至桃园大队的人,没大没小的,都喊他瘸子李。

喊他瘸子李,其实本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农村人没有那么高的修养罢了。

但李国强却不这样想。腿瘸了,人生就瘸了。

现在是个残疾人了,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从此思想上一蹶不振,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不想见人。

自己是为了集体的事变成了残疾,可是大家还送他个外号“瘸子李”,这事换了谁受得了?

悲、愤、恨!

大队长童爱国看他这样很可怜,何况人家还是外来的,便跟西山小队的小队长童大洪交待,给他个轻巧的活。

早年大队成立了农科队,队部就放在西山小队的社房。

所谓农科队,实际上是一个炸馓子的副业组。

童大洪一想,干脆就让李国强干这个,至少不用他拖着瘸腿到处干重活了。

社房里每天都飘出诱人的香味,引得路过的人都垂涎欲滴,有些人也不知道偷偷吞下多少口水。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连肚子都吃不饱,一个烧饼、一根油条,都是朝思暮想的美味佳肴。

不时有过路人骂道:“这狗日的瘸子李,他倒是因祸得福,干了轻活不说,还可以偷嘴。”

更有人不服气地说:“这好事我们姓童的没捞着,怎么给了这么一个外姓呢?”

气归气,说归说,村上的人倒是没有一个真和瘸子李来争的,因为这瘸子李确实是为了集体的事瘸了的,谁还好意思真的来争呀。

到了副业组,李国强也只管坑头做事,寡言少语的,一天到晚闷闷不乐。

一晃1981年的春节到了。

三十晚上这天下午,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蒸包子、搓汤圆,整个西山小队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当中。

日子虽然有点苦,但大家已经习惯了,大过年的,勒紧裤腰带也要找点乐子。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外面天寒地冻。

可孩子们却欢天喜地的,成群结队地在外面欢呼雀跃。

毕竟过年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只有这个时候有新衣服,还有好吃的。多少还能有个压岁钱,哪怕三五分,也是开心得不得了。

忽然有孩子喊了起来:“老痴子,小痴子……”

后来便是孩子们一起喊:“老痴子,小痴子……”

屋里的大人们觉得稀奇,这都三十晚上了,哪来的痴子呢?

于是,不少人便出门看热闹,一个个一出门,便都打了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双手插进了袖口里,“这天,也太他妈冷了!”

一大群孩子围住两个人,一大一小,都蓬头垢面的,大的是一个女人,个子矮小,小的是个男孩,面黄肌瘦的。

这两人都衣服单薄,冻得瑟瑟发抖。被这一群孩子围着吼着,一副惊恐的样子。

尽管如此,那女人依然把孩子死死的搂在胸前,生怕孩子受到攻击。

“嘿,还真是痴子。”有人笑着说。

“这大冷天的天,哪来的痴子呢?”

“肯定是别处赶走的。”

“那可不能让他们待在我们这里,万一他们发起痴病来伤到孩子,怎么办?”

“对对对,还真是这么回事。”

“把他们撵走。”终于有人大声提议。

一听大人们这么说,那些孩子就起劲地喊起来:“滚开,滚开……”

孩子,大人们,边喊边向前,一堵人墙向前面压过去。

那个女人惊恐万分,一边护着孩子,一边向后退去。

此时,人群后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却说了一句话: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听到这么大动静,一些忙碌的妇女也丢下手里的活计,出来看热闹。

一看这么个情况,不少女人开始议论起来。

“这两人哪来的呢?”

“这大过年的,不在家待着,跑我们队来干嘛?”

“莫非是被男人打出来的?”

“不管咋来的,这天寒地冻的,这个样子不冻死啊?”

“是啊,蛮可怜的,作孽啊!”

但各家男人说了算,女人们虽然同情,可没一个人敢出面阻拦的。

那个小女人突然跪了下来,终于开口说话了。

然而,她嘴里咿咿呀呀一通,谁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这下子,她是个痴子实锤了。

马上便传来了更大的吼声:“滚,滚……”

那女人爬起来,护着孩子向后退去,有人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慢着。”人群后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不用回头,大家都知道,那是大队长童爱国。

童爱国今天30岁,部队退伍后没几年,便做上了大队长。

大家纷纷热情地跟童爱国打招呼,同时也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童爱国没有搭理他们,径直走到那两人面前,“不用怕,我是这儿的大队长。”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感激又疑惑地看了看他。

“你们从哪儿来呀?”

那女人嘴里又是一阵咿咿呀呀,就是说不出个清晰的话来。

童爱国又转向那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伢,从哪儿来呀?”

那孩子向女子怀里贴了贴,摇摇头。

童爱国一看,这也不是个事呀。“大家都散了吧,留下两个女民兵,帮我把他们弄到社房去。”

呼啦一下子过来七八个妇女,争先恐后的。

女人和小孩被带到了社房,准确地说,是被几个女民兵绑过来的。

童爱国也跟着到了社房,既然管了这事,就要管到底啊。

一路上,他在寻思,弄到社房了,又怎么办呢?

可是没想出一点办法,这大过年的,哪个愿意来陪这个突至的痴子呢?

社房有一间空仓库,原来是存粮的,春节前正好分完了粮,暂时空了出来。

童爱国决定,就把这两人安置到那里,至少让她和孩子不被冻死。

这边吵吵闹闹的,引得李国强也来看热闹。

看这一大一小两人可怜,他便问:“大队长,人从哪弄来的?”

“村里呗,还从哪弄来的,你以为这三十晚上我愿意操这份心呀?要你管?”

童爱国正烦这事呢,说话有点不好听。

说着说着,童爱国眼前一亮,这不正好有一个可以管的吗?

“哎,瘸子李,巧了,这事还真要你管。”

“别别别,我可管不了。”

李国强嘴上这么说,眼睛倒是又瞟了那女人和孩子几眼,觉得她俩也怪可怜的,动了恻隐之心。

“有什么管不了的?大过年的,反正你也一个人,有她俩在,你这还热闹呢!”

童爱国巴不得马上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托出去,既像协商又像命令似的跟李国强说道。

“这……”

“有什么这那的,先吃你点粮,明年补给你。”

说完,童爱国朝那几个妇女使了个眼色,抬腿便走了。

一脸懵逼的李国强,看看童爱国他们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双手一摊,“这,这……”

李国强不是不愿意帮这娘儿俩,只是自己一个大男人,很多不方便呀。

那几人早已消失在暴风雪中了,下面就是自己的事了。

看着一脸恐惧蜷缩在墙角仍然护着孩子的女人,李国强的内心有些痛。

自己是个瘸子,今天却接到了个痴子,作孽啊!

“大妹子,哪里人啊?”

没有回应。

“大妹子,这大冷的天,咋到了我们西山呀?”

那女人抬头匆匆瞟了李国强一眼,马上就又低下了头。

李国强看她不说话,感觉无处下手,便把目光移到了孩子的脸上,“伢,你家在什么地方呀?”

那小孩朝他眨巴了几下眼,朝女人的怀里挤了挤,摇了摇头。

李国强不由自主地骂了起来,“你个狗日的童爱国,自己做了好人,却把麻烦扔给我。”

站了一会儿,冷得直哆嗦。

“大妹子,先到我那儿洗把脸吧。”

说完,李国强径直走出了仓库。

他知道,自己不好上去拖她,毕竟男女有别嘛。

回到自己那个狗窝一般的家,看那女人孩子没有跟过来,一屁股坐到床上,点起一根用土烟丝自己裹的香烟,心里好生感慨。

好一会儿,李国强平静了下来。

这女人虽然带个娃,又蓬头垢面的,但看上去却像个小姑娘,落难到此处,对人有个防备之心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