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肃王的旧部,裴胜出兵两月,西京便传来了捷报。
裴胜率兵三万,自至静州后一口气连拿回十座城池,后一鼓作气,直将羌敌逼退三千里,自此士气大振,民心鼓舞,朝堂亦是如此。
以文亲王为首的朝臣纷纷对裴胜赞不绝口,甚至还直言其深有肃王风范。
提起肃王,便不得不提到当初玉成之战。
若非朝廷军资迟迟未到,临近驻营不曾支援,王军弹尽粮绝,孤立无援,玉城也不会城破,肃王亦不会惨死,一代功臣良将自此远埋黄沙之下,甚至连尸首都未曾找到。
提起此事,文亲王不禁潸然泪下。
世人皆知肃王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其才能远远强于当今圣上,若肃王继位,金国必将延续甚至超越先帝所创下的盛世。
可怎奈暴君是长,肃王是幼,长幼有序,如此暴君生下来便注定是君,而肃王只能为臣。
“呸!都是狗屁!什么长幼有序,什么君臣之分,自古有能者居之,若非先帝迂腐,立长而略才,金国何至有今日?”
容之炫是容皇后的嫡亲兄长,亦是文亲王府的坐上宾,他也曾是肃王麾下之将,虽不如裴胜肖勇,但亦是心向肃王,为其不公。
他将当今圣上贬得一文不值,文亲王之所以容他这般口无遮拦,自有其深意。
果然容之炫此言一出,仿若流火坠入静湖,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在座踌躇不定的朝臣们纷纷愤语,抛出长久以来积压得对暴君的不满。
批判最多的,还当是暴君生活糜乱,作风不检而患病一事。
翌日早朝,半数朝臣联名上奏,以为皇家延绵子嗣为由,要秦煜再开后宫,广纳妃嫔。
暴君继位三年,后宫妃嫔无数,却无一所出。
一国之君,除担理国大任外,自还要肩负起为皇室开枝散叶的任务,唯有子孙繁盛,江山后继有人,才能永保昌盛。
而秦煜俨然这两点,无一做到。
前朝因秦煜拒绝纳妃一事僵持不下,后宫内因施洛洛一人受独宠而成为众矢之的。
日前,容皇后恢复了晨昏定省的惯例,今晨施洛洛去鸾凤宫请安,便成了众多失宠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
“听说今日早朝,众朝臣提议让陛下选妃,结果被陛下拒了,你们说这是为何?”
请安刚落座,春嫔的屁股还没坐稳,便迫不及待的提起话茬。
“还能是为何,为陛下心中的那棵树,甘愿舍弃整片森林的人呗!”
稻贵人这话醋意颇深,且所指明显,在座众人皆心知肚明。
佳常在却在这时装傻充愣的来了一句,“稻姐姐,你说的那棵树是谁呀?”
瞧着佳常在那好奇模样,稻贵人震惊道:“佳妹妹你竟不知?还能是谁,自然是得陛下独宠,自去了琉璃宫,陛下眼中再入不得其她人的臻嫔妹妹了。”
“除此之外,试问在座的姐妹中,还有谁能担得起如此称号?”
这话就仿若是一盆脏水,埋汰了在座所有人,也包括皇后。
暴君患藏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后宫女子皆以皇恩雨露而活,那怕这雨是掺杂着泥水的脏雨,那怕她们个个都躲着不愿意碰,也不愿有人趁机站出来,争她们的恩宠。
施洛洛微挑眼皮,她从一开始就听出了这一唱二合三人,便是余妃手下,“蠢到家”三人组。
上一世,这三人仗着有余妃撑腰,没少在后宫兴风作浪,可这一世余妃已死,她们这又是在杖谁的势?
施洛洛横扫了眼在坐众人,千人千面,各揣心思,一时也难分辨这三人又认了谁做新主儿,在替谁出头。
这时,坐在容皇后左侧的重贵妃开口道:“臣妾觉得稻贵人说得没错,琉璃宫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引得陛下流连忘返,竟比当初的那些歌姬舞姬还要热闹。
“臻嫔一人可抵后宫佳丽三千,今日陛下只是为了臻嫔不肯广纳后妃,长此以往下去,岂知来日陛下不会为了臻嫔而废除整个后宫,只唯她专宠?”
此言一出,鸾凤宫内外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看向上首容皇后的脸色。
稻贵人顺势跪下来:“皇后娘娘,臻嫔狐媚祸主,魅惑君王,扰乱后宫秩序,阻碍皇室血脉延续,臣妾以为罪该万死!”
还未缓过神儿来的众人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暴君继位三年,后宫妃嫔更新迭代如流水,但却从未有任何一个妃嫔真正入过暴君的眼,甘愿为一人再不碰整个后宫。
重贵妃这是给施洛洛扣上了个天大的帽子,而这帽子在众妃嫔心中却并不觉得是危言耸听,甚至还会觉得是真。
骊贵人冷冷开口:“稻贵人这话说得也太重了吧,臻嫔入宫不久,正得陛下宠幸之时,圣上不过是多去了几次琉璃宫而已,如何就该万死了?”
“再说陛下也不是臻嫔入宫后才没有子嗣的,后宫这么多年无所出,要论责任,在座的各位哪一个能脱得关系,凭什么只怨臻嫔一人?”
“是啊,我记得当初稻贵人入宫时也曾有一段时日独占圣宠,甚至为了留住圣宠还颇用了一些手段,若真罪该万死,那稻贵人是不是最该第一个以死谢罪,以正宫规?”
若骊贵人的话是在驳稻贵人的指控,那么梁贵妃的话对应的便是重贵妃了。
她们虽同为贵妃,但梁婠晴是除容皇后外,后宫身份地位最高之人,她替容皇后代理宫中事物,位同副后,说话自然比重贵妃有分量。
稻贵人赶紧慌忙为自己争辩:“臣妾当时得宠不过两日,哪似臻嫔这般独占陛下一月未消,如今陛下对臻嫔的痴迷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岂是臣妾能够比拟!”
春嫔,稻贵人和佳常在之所有被施洛洛唤成“蠢到家”三人组,自然是因为她们蠢笨没有脑子。
她们自然想不到这句句直达要害的说辞,不过是提线木偶般,被幕后人事先教好了,操纵着罢了。
重贵人适时来个落井下石,“皇后娘娘,若今日之事不了了之,日后宠妃再起,便皆可堂而皇之的独占圣宠而不思己过,长此以往下去将动摇国本,不可不罚啊!”
果然,此话一出,容皇后面露为难之色。
她身子弱,修养数月,仍有病态。
护甲滑过她额间碎发,声音带着些无力:“宫本记得,在座的所有人初入宫时,皆得过一段时间的圣宠,待陛下新鲜劲一过,便会将注意力转到别人身上。只是这次臻嫔与你们略有不同,以往陛下虽有贪恋,却不过是一时兴致,而如今陛下眼里心里只有臻嫔一人再装不下其它,这便不妥了。”
她将斜倚在软垫上的身子缓缓坐直,凤冠上的金黄流苏跟着微垂归位。
典则俊雅的女子却因久病缠身的缘故,眸中总带着一抹黯然之色。
她看向下首中无论是容貌还是身姿都最出众的施洛洛,叹了口气,仿佛做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既协理陛下内务,便要公允做事,后宫妃嫔要雨露均占,不可一枝独秀。”
“臻嫔,你得陛下恩宠本没有错,可你不懂劝谏节制,引其她妃嫔嫉妒却是你的错,本宫便罚你去婆罗门下,反躬自省。”
秦煜一连一月只宿在琉璃宫中,表面是宠幸,实则只是他彻夜难眠,来施洛洛这里听曲儿催眠罢了。
秦煜并非是因她而拒绝广纳后妃,可真实情况施洛洛却不能说,也不能替自己争辩,只能默默替秦煜背下这口锅,起身领罚。
反躬自省本是个不疼不痒的惩罚,只是此时正值七月盛夏,烈日当头,婆罗门四周无一草一木,是整座后宫中最热的地方。
施洛洛跪在被太阳晒得灼热的玉石砖上,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身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打晃,可她依旧咬着牙,紧抿着干涸泛白的唇瓣,撑着不叫自己倒下去。
逐月哭着去求管刑的周嬷嬷,“劳烦嬷嬷去问问皇后娘娘,这都两个时辰了,小主还要跪倒什么时候?”
周嬷嬷一脸横肉站在阴凉的墙根底下,一把推开抓着她衣襟的逐月,“皇后娘娘这工夫正在午憩,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去扰皇后娘娘?”
逐月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不敢叨扰娘娘午睡,可我家小主快渴死了,能否通融,给口水喝?”
周嬷嬷丝毫不理奄奄一息的施洛洛。
“皇后娘娘让臻嫔来婆罗门是来思过的,不是来享受的,喝什么水喝水?她狐媚惑主,日日纠缠陛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今日的处境?”
说到激动处,周嬷嬷恨得狠“啐”一口,那样子恨不得太阳再烈些,直接把施洛洛晒死。
其实容皇后只让施洛洛反思半个时辰,且晨时气温凉爽,阳光温和,是周嬷嬷擅自做主,直叫跪到烈日当头。
施洛洛张了张口,勉强唤了声“逐月”,叫她回来。
她不想逐月再为她受委屈,逐月哭着跑回来,只能继续拿手给施洛洛遮阳,可效果甚微。
两个时辰下来,主仆二人都快要晒死了,就在洛洛即将意识全无,仿佛再一次看到死亡之门向她打开之际,她隐约间看见地府门外倏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从幽暗中走来,又曝光在烈日之下,疾步匆匆,将红墙金瓦抛在身后。
玄金龙袍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金光,可那光芒却遮不住他眼底幽深。
男子眉目深凝,阴鸷如刀。
施洛洛就知道,这世上有人希望她死,也有人希望她活。
羸弱娇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唤了声“陛下”,随后气若游丝的瘫倒在坚硬的玉砖上。
秦煜俯身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眸光阴冷扫过墙根,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将这老刁奴拖下去,乱棍打死。”
话落,便有禁军将上前将其不由分说的拖走,任凭周嬷嬷如何搬出皇后,也无济于事。
婆罗门下惨叫连连,这厢秦煜直接将施洛洛抱去了勤政殿。
路上福生便赶紧差人去请太医,洪太医诊过脉后眉目紧锁,“臻嫔娘娘中暑并无大碍,开一剂解暑的方子,睡一觉便可无虞,只是……娘娘除了中暑外还中了慢性哑药,这就不太好解了。”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似乎还带着浓浓杀意。
当太医的,都喜欢卖个关子,洪太医见大事不妙,赶紧来个大喘气,继续道:“所幸发现及时,中毒未深,仔细调理还能解,若再晚个半月,娘娘的这幅嗓子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了。”
前朝后宫,谁人不知臻嫔生有一副俪嗓,以歌侍君,引得陛下夜夜生笙,辗转流连。
陛下喜欢什么,后宫妃嫔便会嫉妒什么。
秦煜凤眸漆深,面如铁灰。
东福生一拍大腿,“诶呦”一声。
“这些小主娘娘们也太不知深浅,以为毁了臻嫔娘娘的嗓子便可复宠,殊不知臻嫔娘娘的歌是陛下的良药,毁了良药,那可就是断了陛下的命啊!”
秦煜被失眠困扰甚久,折磨至极,至到听了施洛洛的歌才可入睡,也只有施洛洛的歌才可以让他入睡。
所以东福生这话毫无半点夸张,更没有危言耸听。
逐月听了,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秦煜哭诉:“陛下,自从小主入宫,琉璃宫内便处处都是各宫的眼线,特别是在陛下常宿琉璃宫后,后宫各主子恨不能食髓饮血,至主子于万劫不复!”
“单是下毒被发现的,都不下有三五次了,小主日日身处险境,奴婢请陛下替小主做主,护小主周全!”
起初东福生还替逐月捏把汗,毕竟君威难测,她这般唐突冒犯,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但秦煜俨然没有被惹怒,反而本就不甚明朗的脸更加阴沉。
不仅让廷尉司去查下毒之事,还让福生将琉璃宫的人都换掉。
施洛洛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宫殿里。
此处于其它宫殿不同,一应陈设用的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雕梁画栋,威严十足。
屏风外,隐隐传出议事声。
“今朝提出纳妃一事,臣以为是一个局,陛下答应,便更加做实暴君的身份,若不应,则证实陛下身体萎靡,后嗣堪忧。”
“子嗣是立国之本,若一朝皇帝连子嗣都没有,那么便给了四方起义的把柄,老臣觉得,为今之际,陛下首要任务不是急于朝政之事,而是该快些诞下一个皇嗣来,堵住悠悠众口,稳固皇位。”
勤政殿内殿的软榻上,施洛洛支起身,透过雕花屏风,隐约可看见二人笼统身形。
上首负手而立的是秦煜,下首则是正与之议事的老人。
那老人已是不惑之年,可身姿挺拔硬朗,声如洪钟。
见秦煜沉默不语,那老者顿了顿,继续道:“臣听说陛下喜欢那位臻嫔……”
“咳咳咳……”
老人话还未说完,内殿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施洛洛口中玄渴的厉害,便去拿小几上的茶水来喝,结果正喝一半,便听那老臣说暴君喜欢她,她已经替他背了不知多沉的锅,这最后一口锅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施洛洛没忍住,喝呛了……
“谁?”
那老者声音渐厉。
福生忙应道:“该是臻嫔娘娘醒了。”
那古稀老人听到臻嫔二字,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端坐于上首的秦煜。
便也不再多言,拱手道:“既陛下还有别的事,老臣便不再打扰了,只是臣方才的提议,望陛下思量斟酌,臣告退了。”
老人没从正殿离开,施洛洛看不清楚,反正是一转身就不见了。
随之便听见沉稳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秦煜过来了。
她刚坏了他的事,自觉理亏,还没等那挺拔身影绕过山水屏风,便主动下地,福身请罪,“臣妾冒失,扰了陛下议事,请陛下责罚。”
女子眉眼微垂,额间发丝垂落,勾勒得那张脸更加动人。
她一身姣衣,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秦煜移开目光,并不接她的话,只道:“朕已问责过皇后,日后这种事再不会发生,你大可放心。”
她在和他请罪,他却只说她被罚之事,还说问责了皇后,叫他放心。
他这是在为她撑腰?
施洛洛也不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的人,秦煜既这么说,她便顺势又福了福身,“臣妾谢陛下出手相助。”
仿佛方才她扰了秦煜与那位老臣秘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施洛洛自然也懂事的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再不会提。
回到琉璃宫后,内务司大太监罗敬忠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在院中,等候施洛洛挑选。
施洛洛记得上一世内务司大太监是赵是敬的人,而这一世,罗敬忠明显是东福生的人。
东福生能在赵是敬死后一步上位,这罗敬忠自也不简单。
施洛洛没有去接递上来的花名册,而是让罗敬忠替她挑选。
“我年纪小不懂识人,罗公公见多识广,且这些又都是你亲自挑选的,想来个个都差不了,陛下信任您,将此差事交给您,我便也信您的眼光,您不妨帮我留下您觉好的就是。”
施洛洛可是如今后宫唯一得宠的妃子,如此身份就是他干爹东福生见了都要笑脸相迎。
可她面对下面办事的太监不但没架子,这话还将罗敬忠抬到了极高的位置。
“娘娘您抬举奴才了。”他嘴上谦虚,事上却一点也不含糊,随后他在众宫人中道姓指出了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留下。
这八人都是勤政殿的储备宫人,给皇上预备的人,自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人选。
即便是这样,罗敬忠还是对他们狠狠敲打一番,让他们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为施洛洛做事,否则他第一个不答应。
八人齐齐应是,罗敬忠这才长出一口气,毕竟是他则选出的人,若有差池,他也不好交代不是。
临走时,应施洛洛吩咐,逐月塞给了罗敬中好大一包金瓜子,罗敬忠一上手份量,好家伙,吓得不轻。
顿时觉得臻嫔娘娘不仅人谦逊有礼,出手还很阔绰,顿时好感倍生。
那一刻,罗敬忠心里暗暗发誓,这八个人他必要负责到底,就是他出问题,他选的这个八个人也不能出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八个宫人:誓死追随臻嫔娘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东福生:我辛辛苦苦给陛下栽培的八个心腹呢?说好了充数去的,怎么都留下了?
罗敬忠:干爹冷静,臻嫔娘娘的不就是陛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