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琉璃宫最热闹的一次。
十几个内侍鱼贯而入,合力将罩在施洛洛身上的鸟笼抬起。
施洛洛坐在笼中,眼睁睁的看着那偌大鸟笼腾空而起,然后从自己的头顶缓缓挪移。
东福生还不忘提醒,“小主儿,您将头低些,免得伤到您。”
此时此刻,施洛洛巴不得内侍手滑,那悬在头顶的鸟笼好砸下来,这下她便也不必再面对后面的事。
可想象永远都是美好的,现实该接受还是得接受,那鸟笼就这样被无情抬走了。
随着最后一个内侍带门退出,喧闹的寝殿突然寂静下来。
秦煜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而施洛洛则是坐在那被拿了棚儿的鸟笼上。
二人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最终还是施洛洛最先打破平静。
“陛下,您不是叫臣妾为您宽衣。”
说着,她已走到他的跟前,身上穿得还是方才那件鹅黄羽,轻飘飘得就仿若是一只羽化成仙的仙子。
男子回过身,颀长身影挺拔如松,立在施洛面前,仿若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
她小心翼翼的凑近,将手伸向他腰侧,试图去解他腰间玉带,可女子的手臂本就不似男子那般修长,施洛洛站得又远,几次尝试之后,她干脆转到秦煜身后去解。
随之外衣滑落,她把龙袍挂到衣架上,又回来继续解他的中衣。
他们中间始终保持着一拳远的距离,就仿佛秦煜的身上带着刺儿。
男子看着那个向来主动迎合,今儿却刻意疏离,行为反常的女子,问道:“这些日子,可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朕的传言?”
他狭长凤眸微垂,注视着她的变化,等待着她的回答与反应。
施洛洛手上的动作停滞,好看的桃花眸下意识垂看向地面,缱绻睫毛微微颤动。
暴君患脏病这事,在整座皇宫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
只是这消息外露后,不知身为事件当事人的秦煜会做何感想。
毕竟是丑事,关乎皇室颜面,施洛洛不敢冒然回答,可权衡利弊之下,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臣妾听闻陛下病了。”
暴君之所以会这么问,想来已是知晓此事传出,而在暴君面前说谎无疑是找死,与其欺瞒,不如坦白。
可直接坦白她早已知晓秦煜患脏病这事,无疑也是变相承认了方才她是故意将自己困在笼中,与其她妃嫔一样,刻意避宠。
所以光坦白还不够,还要认错。
施洛洛跪下身,髻上珠钗摇曳,她认真道:“臣妾有罪!”
“罪在私心甚重,因为想要长长久久守在陛下身边,所以在得知患病的陛下来臣妾这里后,便起了避宠的心思。
“陛下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要依靠一生之人,臣妾担忧陛下伤身,怕更失去陛下!”
女子言辞恳切,扣在地上的背脊隐隐颤抖。
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一团绵软,眉宇间似有一股阴鸷消散。
“你倒是坦诚。”
他的声音犹如蛟龙破海,波峰云雾,气吞山河。
“朕的身体的确出了一些问题,朕不碰你,你也不必害怕。”
他的那份泰然自若让施洛洛佩服。
历朝历代,怕也只有秦煜这一位脸比鞋垫厚的君主,能够在自己患了那样见不得人病症后,还能够面不改色,大方承认。
啧啧,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男子声音沉稳温和,明显没有动怒之色,施洛洛深呼了一口气,应和道:“这样,臣妾就放心了。”
有了暴君的承诺,施洛洛的心的确放下不少,她殿里有不少从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秦煜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了一本。
此时酉时已过,所有人都歇下了,就连屋檐下,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鸟儿也进入了梦乡,皇宫内外一片静谧。
施洛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琉璃宫中除鸟笼外,并没有一张正常的寝床,如今金笼已不在,只剩下个四六不着边的圆形底座。
施洛洛悄悄去看此刻正端坐在窗下看书的男子,心里踌躇着,一会他是要与她同睡还是分开?
想着想着,就又打了一个哈欠。
男子突然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哈欠连连的施洛洛。
“听说你会唱小调?”
施洛洛微怔,俨然没想到暴君会突然问她这个,她点头,“嗯,会唱一点点。”
她说一点点是谦虚,在整个上京,论精通音律,施洛洛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但世人只知她的琴技与舞技,可知她擅歌的人并不多。
秦煜听得很入神,一曲终了,便问她还会唱什么?
施洛洛便一首接着一首,不重样的唱给他听,直到秦煜倚着软塌上的团枕沉沉入睡。
施洛洛却再无睡意……
她起身唤人去备夜宵和润喉茶,结果门刚一打开,便见东福生“扑通”一声跪地,“咣!咣!咣!”就给施洛洛实实诚诚的磕了三个大响头。
磕完头还不忘两眼放光,用看祖宗的眼神望着她,恨不能把她看出花儿来。
“真没想到小主您歌声不仅动听,还是陛下催眠的良方!”
这一月来,秦煜不知为何突然失眠,夜不能寐,太医调改了多少个方子皆不奏效,如此陛下日日烦躁不爽,整个勤政殿的人也都跟着遭殃,福生更是不好过。
东福生原以为陛下失眠这事只能在床榻上解决,却不成想……
东福生激动抱大腿,“小主,您就是奴才的救命恩人!”
施洛洛……
从那日起,施洛洛就成了秦煜的药。
秦煜每隔三五日便会在琉璃宫宿上一晚,听歌入睡。
而良方虽好用,就是委实有点废嗓子,那日秦煜走后,施洛洛晨起发现,她嗓子哑了……
时间一转便至了五月,肃王死后,静州彻底失守,乃至整个西京,都陷入战火连天之中。
有朝臣预计,照这速度打下去,不出半年,这仗便会打进上京。
秦煜派裴宏将军之子裴胜领兵反攻,裴胜是肃王秦铭手下旧部,曾跟随肃王多次击败羌敌,战功赫赫,经验丰富。
但因暴君听信奸臣谗言,将其革职查办险些丧命,如今重新启用,裴胜血性男儿,宁死也不肯再替暴君卖命。
是文亲王亲自登门请他出手,救救静州百姓,裴胜才含泪接下圣旨。
肃王惨死仍在昨日,裴胜自是不肯重蹈肃王覆辙,为保后方补给稳定,他要求出征时要带够一年军资,否则便不出兵。
这要求倒也无可厚非,下朝后,秦煜便让东福生将那日从琉璃宫搬出来的笼子溶了,可做此次出兵的军资。
结果溶完后才发现,那金笼竟不是纯金,而是镀金的。
福生颤抖猜测,“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做了假,贪了赃?”
秦煜……
男子沉默不语,面色无比铁青,导致气氛日见活络的勤政殿又恢复了以往,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另一边,施洛洛听闻暴君溶了那假金笼,心就跟着咯噔一下,再听闻此事交由了廷尉司调查,担忧便再加一百分。
碧青说:“陛下一会就过来。”
施洛洛:!!!
要玩完……
秦煜从勤政殿出来时正是日暮黄昏,夕阳还未完全散尽,他踏着天际线上最后一抹落日余晖,走进了琉璃宫。
这功夫,施洛洛已经冷静了不少。
她仔细分析了下眼下形势,虽说廷尉司做事向有效率,但此事头绪万千,单一个死无对证的赵是敬,查起来便会谜障重重。
不出一日的功夫就差到她头上还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暴君此次前来,问责未必,听曲儿为多。
殿檐下,住进新家的鸟儿,不知不觉已经产下了一窝燕宝宝。
小燕宝宝刚生下来还是一颗颗没有破壳的鸟蛋,燕妈妈日夜不辍的守着它的孩子,而燕爸爸则出去为妻子觅食,日落才归来时,刚好与秦煜打了个照面。
巢穴里的燕子夫妻亲密无间,交颈而卧,而内殿里的两人却显得格外疏离。
明是在同一座屋檐下,却仿若是相隔无数做高山。
施洛洛见礼,惯常为秦煜宽衣,以为他与往常一样,沐浴婚后,听着她唱几首歌便睡下了。
结果耳侧传来男子清冷声音,“可曾用膳?”
因为金笼的事,施洛洛这一整天都忧心忡忡,哪还有心情用膳。
她下意识摇头说:“不曾。”
于是半柱香过后,寝殿内的圆桌上便摆满了丰盛饭菜。
施洛洛与秦煜对面而坐,共用晚膳。
因为皇帝也在,所以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菜式比平时多了几道。
多得那几道都是施洛洛惯爱的口味,可她却只小口小口的咀嚼着碗里的米饭,手里的筷箸好半晌才去夹桌上的菜。
因为她在嫌弃,嫌弃患了脏病的暴君隔三差五来她这住不说,今日还要在她这里用膳。
那种从头发丝到脚趾盖,深入骨髓的嫌弃被她深深藏在心底。
她甚至在担心,与他同食一物,会被染病?
如此她才在观察了好一会后才下筷,目的就是为躲着暴君动过的菜品不夹,只夹他没动过的。
秦煜其实只夹他面前两道菜,其它的都未曾动,为了安全起见,施洛洛也仅限于离她最近面前两道,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而菜品与菜品之间,也无形的划分了楚河汉界。
今日的主菜是一道松鼠桂鱼,就放在桌子的中间。
施洛洛最爱食酸甜口味,且今日没有胃口,就更想吃一些酸的调剂,怎奈那鱼的位置实在尴尬,紧挨着秦煜食过的四喜丸子,施洛洛盯了那鱼好一会,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夹一块。
结果一双金筷率先插入鱼腹中,施洛洛顿时心凉半截,只见那筷箸穿过酥脆金光的鱼皮,秦煜夹起鱼肚底部最好的那块,然后粘了粘汤汁,转而送进施洛洛碗中。
施洛洛……
女子的脸儿一阵青白,“怎么,不喜欢吗?”
她明明盯了那鱼好久,分明想吃,结果夹给了她,她却不动。
施洛洛看着男子筷尖上还沾着的橙红色,酸酸甜甜的汤池,心情复杂。
施洛洛摇头说:“不是,臣妾喜欢吃这个,只是这鱼口味浓重,不利于嗓子保养,一会臣妾还要为陛下哼唱小调,便不吃了。”
“无妨。”男子并未瞧出她是在婉言拒绝,给她递了茶水,“吃过后以茶润喉,便不会有影响。”
施洛洛……
这可咋整?
她礼貌拒绝,“陛下好意臣妾心领了,但臣妾最近用嗓过度,的确不易食酸,还是不吃了。”
她没喝秦煜递给她的茶,而是拿起了自己茶盏中泡的胖大海,一口气喝得见了底。
碗中的鱼肉纹丝未动,甚至连那米饭也不曾再碰,她便不吃了,秦煜见了那胖大海也不好说什么,跟着也不再用了。
他落了筷箸,起身道:“睡吧。”
待二人就寝,施洛洛问了秦煜,为何没用晚膳,可是因为金笼做假的事?
秦煜说不是,但真实的原因他没说。
几息静谧苟后,琉璃宫内便又响起女子悠扬婉转的歌声。
翌日秦煜走后,施洛洛按着惯例,让逐月将昨夜暴君用过的全部东西都撤走,特别是他的碗筷,和之前茶盏一起封存收起来,万不能混了。
撤走软榻上的软枕和棉垫,再用醋将屋子家具陈设全部擦拭,空气要热熏消毒,然后再换上新的床品。
待一切做完,殿中弥漫着浓烈的醋酸味,施洛洛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下总算安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煜:人生第一次被这么嫌弃,还是自己媳妇!
施洛洛:嫌弃的事,以后还多着呢!
秦煜: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