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这一瞬倏然凝滞。
施洛洛心已提在了嗓子眼,但面上依旧沉稳冷静。
“臣妾与骊贵人聊了花。”
男子追问:“只是聊花?”
“嗯。”女子确认,“只是聊花。”
窗外最后一抹余晕随着日落,彻底消失在天际线外。
殿内漆黑一片,看不清神色,只能隐约看见对方体廓。
最怕的便是这死一般的沉寂。
施洛洛垂目,道:“臣妾不知陛下为何会这么问,可是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妥?”
她将消息用指甲抠在花瓣上,二人交谈时,未提及文亲王半句,她没有欺君,说起话来也自然硬气。
可硬气归硬气,事情到底是她做的,若此事彻查,纸也必然包不住火。
为避免事情败露,她便只能吸引暴君的注意力,让他没了彻查的心思,将此事不了了之。
她如一个知错就改的孩子,纤弱细腰向一侧软下去,柳眉微蹙,桃花眼里噙着融融泪花儿。
“臣妾年幼不懂规矩,若哪里做错了,还请陛下看在臣妾初入后宫的份上,原谅臣妾,保证下次必不会再犯。”
女子认错态度极其诚恳,且眸中干净澄澈,就那样坦诚望过去,还带着符合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与青涩,仿佛根本不知她犯了多重的罪。
任谁也不觉她会说谎。
殿外檐灯被宫人点燃,昏黄烛光映在女子瘦弱身上。
施洛洛借着微光,为秦煜斟了一盏茶。
“陛下辛苦,喝口茶,暖暖身吧。”
她将热茶举过头顶,露出纤纤十指。
秦煜接过女子手中茶盏,微凉指腹划过他的掌心,他才注意到,她只着了一身薄衣。
三月的上京夜里寒凉,即便屋里燃着地龙,却仍有冷气从窗门中钻进。
秦煜只略微端详了那盏茶,便放在身侧矮几上没喝。
“朕毁了你与肃王姻缘,你心中可有怨怼?”
这会功夫,殿外宫灯点了一溜儿,金碧辉煌的琉璃宫,除内殿外,其余各处皆灯火通明。
金器本就是自生光芒的,在宫灯的照耀下,映得整个殿内都泛着粼粼金光,熠熠生辉。
“臣妾不怨。”
施洛洛毫不遮掩的对上他审视眼眸。
死过一次的人,再活过来便不只是为自己活。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面对暴君的质问怀疑,眼下则是她含垢忍辱,换取信任的时候。
初见暴君时的冲动早已消散,冷静过后的她,深知今晨那般行为多么危险。
“臣妾相信姻缘皆由天定,臣妾与肃王无缘,与圣上有缘。”
简单的一句话,便阐述了她此刻侍君的心意,纵是喜怒不定的暴君,也难发作。
几息静默,便听到男子沉金冷玉般的声音,道:“起来吧。”
施洛洛这才撑着扶手,勉强起身。
她在地上跪了太久,加之地上坚硬,使得才略微站起的身子,因为膝盖的不受力,又重新跌了回去。
宽厚有力的大掌恰时托紧她的腋下,使得她摔到一半的身体固定住,让她不至于跌落在地。
施洛洛见状,身子一倾,便如云朵撞击了山脉,顺势跌进了秦煜的怀里。
轻柔身躯带着徐徐芬芳,那味道不似香料那般浓烈,也没有花果清香淡雅。
如一朵娇颜盛放的玉楼春,香而不艳,艳而不妖,持续绵长,沁人心脾。
那不是任何香料能够调和出的味道,而是只唯她独有的特殊体香。
“陛下身上可真暖。”
她只着一袭粉色纱衣,衣料单薄,水墨一般的长发泻下,遮住那不盈一握的腰枝,却在袅袅绰绰之间更多生了一层旖旎遐想。
她生就一副祸水容貌,即便是清新淡雅的粉穿在她身上,也能被穿出一种别样妖娆。
“陛下,让臣妾就这么抱着您,暖暖身吧。”
她说着,便更向秦煜怀中靠拢,冰凉的柔荑环抱住男子腰枝,她身量要比秦煜矮上许多,即便是站直了身,也只及男子下颚。
额前碎发有意无意的触着最敏感的地方,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小狐妖,落进古井无波的深潭,惊出层层涟漪。
暖柔吹进耳阔,带着丝丝清甜。
那扶风弱柳,我见犹怜之态,便是佛前转世的金蝉子见了,都将被勾去魂魄,引起保护欲,冲动的想要占为己有。
男子胸膛□□炙热,贴近后,除了能闻到更浓烈的龙涎香外,还能感受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
施洛洛明显感受到那双大掌从她的腋下缓缓抠紧了她的腰。
旋即身子一倾,便被秦煜抱在了怀里,又抵到了笼上。
施洛洛紧咬唇瓣,用痛压制着此刻心中涌动的不愿与厌恶,不叫它流露出来。
她暗暗告诉自己为了家人,为了大局要镇定,一会无论发生什么,全当是被猪拱了。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几次不堪回首的糟心事,既是糟心,大不了以后不想了就是。
施洛洛醒来时,肩颈如断骨般的疼痛,她问逐月自己是不是被拱了,逐月说好像没有。
碧青也遗憾补充,“陛下中途被太后叫去了,没成……”
整个琉璃宫上下,皆因暴君中途被叫走,施洛洛未能承宠而惋惜,唯有施洛洛自己庆幸暗喜。
其实太早得宠也不是什么好事,得到便意味着兴趣渐消。
面对暴君的索取,施洛洛不能拒绝,但因这种不可控的原因被打断,反倒会吊着暴君的胃口,一日得不道,一日便不会被抛诸脑后。
晚膳后,骊贵人亲自上门,来感谢施洛洛今日提点。
“我知圣上性子,虽听说你无事,可还是不放心,便亲自看看。”
骊贵人十五岁,人生得清秀,可眼中成日里噙着泪水,郁郁寡欢。
“你没受委屈吧?”
委屈二字说出,滚热的泪珠便控制不住的滑落面颊。
同病相怜的人,便更加能够体会到对方的辛酸。
施洛洛记得这位骊贵人在上一世同样屈辱而死,她们都是暴君手中的玩物,短命之人。
施洛洛鼻头一酸,忍俊说:“没有。”
可这话却骗不过骊贵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当今圣上暴虐,癖好乖张,试问这后宫女子中,有谁逃得过?”
“今日之事,是你因帮我而遭受连累,这恩情我骊媛记在心里,日后必当报答。”
施洛洛当初想要救文亲王时只是想要保护好人,并未掺杂其它任何想法。
“老文亲王三朝元老,肱骨之臣,是我等晚辈楷模,我救他是我自愿之举,你不必因此自责。”
“再说今日若非你禀明太后,唤了陛下过去,我也不会躲过此劫,若说谢,我还要谢过你呢!”
说起来她真的要感谢骊贵人,让她免得遭受猪拱。
骊贵人清瘦的脸上写满震惊,“你竟知此事?”
若骊媛今夜没有来看她,那么施洛洛还会觉得可能是巧合,但她既登门拜访,言语恳切,她便可以确定了。
骊贵人倒不觉施洛洛欠她人情,反之她更欠她。
“是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被禁卫抓到,没有救成外祖父不说,还牵扯到了你,救你也是应该的。”
她的两个宫人连寿康宫的门还没来得及入,就被附近禁卫逮到。
施洛洛面色一白,“什么,太后没有去救文亲王?”
上一世血腥情景再次浮在眼前。
骊媛点头说是,“太后未曾得到消息,外祖父他至今性命堪忧。”
今晨太后没有去救人,文王也没有被暴君赐死,但虽未做成人脍,却也丢了大半条命,奄奄一息。
骊贵人走后,施洛洛仔细问了前因后果。
才知今晨早朝文亲王大闹御殿,为让圣上戒乱治国,以死相逼。
“所以文亲王的伤,都是他自己所伤?”
碧青负责任的说:“是,陛下还未及处罚,文亲王就把自己撞的昏死了过去。”
这下倒换成施洛洛疑惑了,这一世,秦煜为什么没杀文亲王?
夜里施洛洛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死去的肃王秦铭质问她为何要与他绝婚,还质问她,他明明被秦煜害死,她为何还要向他投怀送抱?
施洛洛想要开口解释,可齿关仿佛是被灌了千金重,就在她即将破口而出,与他解释之时,他却恍然化成一缕青烟飞走了。
她寻着那烟的踪迹,来到了满目疮倚,折戟沉沙的战场之上。
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的战场上尸骸遍野,刺有金字纹样战旗凌乱的倒末在黄沙中,任人随意践踏。
百姓早在王军守城时已经全部撤走,城破之时,除了死守的王军外只剩下一座空城,十万大军尽末,却无一百姓伤亡。
清理战场的都是羌人,他们将一身着玄甲的将军从尸堆中扯拽出来。
羌军将领挥舞着大刀,手起刀落,残忍的将将军的头颅砍下,骄傲得挂在战旗之上。
血沿着旗杆坠落,很快便引来了周围狼群。
野狼低吼咆哮,将剩下的尸身撕扯的血肉模糊,狼群略过之后,只剩下血迹和森森白骨。
唯有被挂在旗帜上,将军的头颅,时刻证实着身为战败国,没有尊严的屈辱与悲凉。
施洛洛从梦中惊醒,浑身盗汗犹如死过一回。
肃王的头颅在她脑中久久不散,她再无睡意,便起身在月下上了三柱香。
她双手合十,喃喃细语道:“我知你因暴君无道而枉死,别急,我会帮你讨回公道,以他的头颅来祭慰你与十万将士的亡魂,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