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今天就想见你。”
在艾松雪说出这句话后,陈安风那双漆黑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像白昼里一道闪电在稻田里碾过去,极快的,难以察觉。
可艾松雪看见了。
她眼底漫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继续看他。
陈安风也与她保持对视。
艾松雪喜欢看人的眼睛,她觉得眼睛是人身上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地方,可惜没人能与她长时间对视。
以前有个情场老手对她说,她的眼睛像一面深湖,人在一动不动地看向湖面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向湖面倾去,只要是个正常的、有求生意志的人,在感觉到身体倾倒的那一秒一定会立马看向别处,迫使自己清醒。
也许他的形容是对的,在她生命里遇到的这么多人里,每一次,都是他们慌张地移开眼,无一例外。
陈安风上一次也不例外,但他是特别的。
上一次虽然是他先移开视线,可他眼底没有半分闪烁,不是出于躲闪,像只是不想再跟她对视下去而已。
这一次,他好像要成为例外了。
陈安风半垂眸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挪开视线的迹象。
崖边风大,最后是沙子被风吹进了艾松雪的眼,她不得不眨眼,成为败下阵来的那一方。
倒也谈不上败下阵,艾松雪没有非要跟他较劲谁先打断这个对视,只是觉得惊喜,好奇。
而陈安风,他似乎也只是想探寻些什么而已。
在她揉眼睛的时候,陈安风打破了这不知多长时间的沉默。
“见我干嘛?”
他声音有种金属质地的冷感,听不出情绪。
艾松雪边揉眼睛边回他,“在家里呆着无聊。”
“那你见我没用。”
陈安风说,“我很无聊。”
艾松雪揉眼睛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她把手放下来,唇边浮出一丝笑,说∶
“那是你觉得,我不这么觉得。”
他很有趣,不止是因为她对他的好奇,他这个人本身就有趣,像他说的每句话,都挺有意思的。
“行,你要这么觉得,反正我也没事干,就给你当当消遣。”
看,多有意思。
正经人会这么说话?
“你是白鹤镇本地人?”艾松雪问他,唇畔还带着笑。
“嗯。”
“没事干怎么不出去旅游?”
艾松雪没说这话之前,陈安风不管说话还是姿态都带着一股懒劲儿,神情也疏懒,没有第一次见他的那股锐意,但这会儿,他眸色似乎沉了下去,浑身透着冷。
他望向她,眼神是利的,声音也是,“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可以去那么多地方。”
他看过她的相机,知道她去过很多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
艾松雪并不惧他眼底的冷意,迎着他目光问他,“别人不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我为什么可以?”他反问她。
“你有钱。”
说着,艾松雪视线扫向他胸口上方印着的“CHANEL”那六个字母。
陈安风表情一顿,他忽略了眼前这个人对奢侈品很熟悉。
他扯了扯唇,将目光甩到一旁,“一件衣服而已,我没钱。”
艾松雪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家里有钱,他没钱。
估计是跟家里人闹矛盾了。
她本来是这样想,但回忆起刚刚他眼底的冷意,她又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儿。
这个人,还真是处处都引人想去一探究竟。
她对他又多了一分好奇。
不过,艾松雪并不着急去解开他身上的迷,她还要在这儿呆挺久,对他的兴趣她希望能保持久一点,那样,接下来的时间才不会那么无聊。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艾松雪转移开话题。
陈安风瞳孔移至眼尾,没转身,就这样看了她两秒,然后“嗯”一声。
“那你知道我名字吗?”
艾松雪转身冲他挑眉,“朋友。”
陈安风眼皮倏地跳了下。
风从海那边吹过来,有些烫,像被夕阳的余温熨过。
他转过来正对艾松雪,微低头,额前碎发在风中晃动。
落日沉溺于橘色云海,透过云层的光穿过他的瞳孔,抵达最深处。
那双光也照不亮的眼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实在特别,同时具备金属的冷感与低哑的磁性,却又不失少年气,入耳的一瞬间像忽然间触碰到一方冰块。
艾松雪听着这简单的一句话,只觉他的嗓音好像伴着崖上的风灌进了她胸腔,呼呼作响,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山林里此起彼伏的蝉鸣。
她出了片刻的神。
回神后,艾松雪眨眨眼,问他∶“听谁说的?”
陈安风∶“周越。”
艾松雪回忆了下,“他应该只知道我名字里的两个字。”
“嗯,缺个姓。”
陈安风偏头,自然而然地问她,“所以你姓什么?”
“艾。”
“爱?”
“嗯,艾草的艾。”
“哦,这个艾。”
艾松雪一直看着陈安风,看见他脸上的光影从之前的淡金色变成了橘色,是太阳落下云层了。
她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身看向天际,“你以为是哪个字?”
陈安风也转身,漫不经心地说∶
“我爱你。”
这突兀的三个字让艾松雪表情一惊,下意识要转头去看他,又听他接着说∶
“这三个字里的那个爱。”
原来是话没说完。
艾松雪神色恢复如常,继续看日落,说∶“哪儿有姓这个的。”
“你这个姓我也没听过。”
“你没听过怕是的就多了,艾姓算是罕见姓氏,但也不算太罕见。”
陈安风淡淡“嗯”了声,“是多。”
艾松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回句这个,就“哦”一声似乎更符合他性格。
艾松雪瞥了他一眼,没多深究。
两个人接下来没再说话,就静静看着日落。
刚认识的人如果长时间不说话,会显得尴尬,但他们没有。
他和她站在断崖边上,耳边是风声和蝉鸣,眼前是日落、大海、云与飞鸟,他和她不用说话,就那样站着,就很好。
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他与她的影子跟着一点一点拉长,延伸到身后的岩壁上,他们站得近,影子挨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沉入海平线,天色忽暗。
在最后一抹夕阳被海水没过的时候,艾松雪呼吸着风里似乎带着潮水气息的空气,说∶“我看过很多地方的日落,这里是最美的。”
陈安风眼神沉了沉。
半晌,他敛眸,长睫遮住眼,“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
山上不比城里,可没有路灯,弯道也多,用手机那小电筒照路一不留神就容易栽下山崖,大多数人都会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昨天还是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个陌生人,今天就成了并肩而行的朋友,还是看起来完全不像才认识第二天的那种,没有一丝不熟的拘谨,哪怕他们没说话,距离也靠得不算近。
只在风吹过来的时候,艾松雪及腰的长发会被风扬起,触碰到陈安风的肩膀。
山上蚊子多,刚刚断崖边风大,隔林子也远,所以两个人都没被咬,这会儿路上蚊子就多了。
有蚊子从耳边飞过,嗡嗡的响,陈安风轻移瞳孔至眼尾,看向旁边的艾松雪。
很巧,他看过来的这会儿,一只蚊子飞过来停在了艾松雪肩膀上。
他视力极好,眼看蚊子就要将口器刺入她皮肤,他径自抬手把蚊子扫走,手背轻擦过她肩膀。
他的手本来是要落下的,但那一瞬间的触感生生让他停在了半空。
“干嘛?”
艾松雪转头看到他手悬在半空,表情像放空,但既然在放空又为什么会碰她。
听到她声音,陈安风眼皮跳了下。
“有蚊子。”他把手放下来。
“谢了。”
他扫了眼她露在外面的肩,提醒她,“山里蚊子多,少穿裙子。”
艾松雪觉得自己不怎么招蚊子,她去过那么多座山也没被咬过几回,没考虑到山上蚊子多这一点,带来的衣服除了吊带裙就是短裤短袖。比起短裤短袖,不如穿长裙套件防晒开衫,还能遮一遮,反正长袖长裤她是一件没有。
来这两天她还没被蚊子咬过,所以她倒是并没有太担心,要是实在顶不住再去城里买两条长裤,这地方不能网购。
她的确不招蚊子,一路从断崖走到家门口,也就只有那么一只蚊子落在她身上过。
“我到了。”
艾松雪在外婆门口停下。
“嗯,我走了。”陈安风继续朝前走。
艾松雪没跟他说再见,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的是方向是外婆家在四条路里她还没去过的那条。
等陈安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艾松雪转身回屋,上楼。
电梯开门的声音一响,她还没走出电梯,就听对面房间传来外婆的喊声∶
“松雪,你来一下。”
艾松雪去到外婆房间门口,外婆是热门作家,得保护自己的稿子,一直都有锁门的习惯。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后,外婆来开了门。
“进来吧。”
艾松雪走进去,“有什么事吗外婆?”
“没什么事儿。”
外婆给她拉了个凳子,“坐。”
艾松雪坐下来,外婆也在书桌前坐下。
“我刚刚看到你跟安风一起回来的。”
外婆问,“你跟安风已经认识了?”
“嗯。”艾松雪点头。
外婆笑道∶“那孩子长得俊吧?”
艾松雪还是“嗯”一声,点头。
“是真俊,这镇上十个姑娘十个都喜欢他。”
“是吗?”
艾松雪没明白外婆特意把她叫过来跟她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外婆继续说∶“安风他啊,不止是长得好看,还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到这儿,外婆语锋一转,叹息起来,“也是很可怜的一个孩子。”
艾松雪神色一滞,抢在外婆再一次准备开口前,说∶“外婆,您不要往下说了。”
“怎么了?”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我难得遇到一个感兴趣的人,不想太快对他丧失兴趣。”
听她这么说,外婆很是惊讶。
从小到大,她这个孙女不管是对人、对事还是对物,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的兴趣,你看见她在弹琴,以为她喜欢弹琴,过去问她,她只会冷淡地说∶“不喜欢,只是没事干。”
艾松雪天生淡漠,但致使她对人或事物很难提起兴趣的原因,还是心理障碍所致。
她小时候不爱哭也不爱笑,跟她妹妹艾青棠的性子完全是反着来的,一个安静得像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一个像大闹天宫的哪吒。
艾父艾母带两个孩子去看医生,医生说艾松雪有可能患有情感缺失症,于是在起初,艾父艾母是对艾松雪是更加关心的,但结果是妹妹艾青棠闹得不行,艾松雪无动于衷,像是对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在意。
因为不愿意再没完没了的折腾,艾父艾母开始选择偏袒青棠。艾青棠虽然闹腾,但只要哄好了,特会撒娇卖萌,自然而然地,艾父艾母对艾青棠就越来越偏爱,并以艾松雪患有情感缺失症付出再多也是石沉大海的理由为自己的偏袒找借口。
直到后来,艾松雪大了些,变得更加冷漠,不爱在家里呆,这时所有人才恍然,一个孩子,即便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又怎么可能不需要父母的关怀。
更莫说她并未患上情感缺失症。
在艾松雪到了能够确诊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年纪后,医生说她只是性格使然不太会表达情感而已,她有同情心,更有同理心,会考虑他人的心情,并不符合情感缺失症的症状,反倒是由于艾父艾母的偏心,让艾松雪产生了很严重的心理障碍,她很难再产生‘喜欢’这一情绪,因为但凡她喜欢的,艾青棠都要去抢。
艾父艾母悔不当初,想要挽回,可为时已晚,艾松雪十分抵触与他们相处。
在这个家里,她唯一不抵触的只有外婆。
外婆很疼她,知道她不爱在家里呆,外婆就每个寒暑假都带她去旅游,而他们去了那么多很美的地方,遇到那么多的多人,艾松雪却从来没有在离开任何一个地方时表现出过留恋,也从未对旅途中遇见过的任何人产生过与众不同的情愫。
在学校,她亦是不交朋友不谈恋爱。
这样一个人,会对一个刚认识的男生感兴趣,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感兴趣,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如果她感兴趣的那个人不是陈安风,外婆会非常欣慰,可惜……
外婆神色里浮现几分惆怅,想了半晌后对艾松雪说∶“松雪,你答应我件事。”
“您说。”
“要是有一天,你俩互生了好感,尽量好聚好散,别糟蹋他。”
闻言,艾松雪眉尾微微上挑了两分。
怎么他们都还没开始,外婆看起来就已经笃定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如果是这镇上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社会阶级差距过大是难有结果,尤其男方是经济条件差的那一方,但陈安风一身衣服随随便便都是好几万,条件也许与他们家并没有差多少。
可她没问原因,只应声,“好。”
她想外婆要说的也就这些了,起身准备回房间,正准备开口跟外婆说的时候,余光瞥见外婆贴在墙上的便利贴。
“外婆,便利贴还有吗?”
“有。”
外婆给她拿了一叠。
艾松雪接过,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我再拿只笔。”
将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她开始朝外走,“那我就不打扰您写作了。”
“晚上早点睡。”外婆叮嘱道。
“知道。”
回到房间。
艾松雪打开灯,坐到书桌前,把便利贴扔到桌上,用两根手指扶正,思索片刻后提笔。
她在第一张便利贴上写的是∶
[他说他不像风,为什么,那他又到底像什么?]
写完一张她就撕下来贴在墙上,接着继续写下一张。
[他家明明挺有钱,为什么呆在这山里头,又为什么不能出去旅游?]
[外婆说他很好,好在哪儿?]
[外婆还说他可怜,怎么个可怜法?]
[他跟我也算门当户对,外婆为什么不看好我们?]
看着墙上这五张便利贴上的问题,艾松雪转动手中的笔,像思索着,眼神饶有兴致。
才认识第二天,她对他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好奇。
比起风,现在的他,在她看来更像另一样东西——
谜。
她很期待,这些关于他的谜底。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每天下午六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