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何为妒忌

南州丹神山上的晚稻已割尽,田野里只剩光秃枯黄的残梗。

姜照一坐在门前的小湖边钓鱼,朏朏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引得它的小猫朋友们伸着爪子去抓。

贺予星在楼上晒着晚秋的太阳,也没感受到多少温度,这会儿正趴在栏杆上看底下姜照一的背影。

赵三春还在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泛黄的书卷,眉头皱得死紧,贺予星回头瞥他一眼,又趴在栏杆上,“别看了老赵,那本你已经看过三四遍了。”

“你们青梧宫关于上界的古籍是不是最全的哦?”赵三春面露疲惫。

“我们青梧宫以前可是凡人修仙的第一大派,阴长生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在我们青梧宫飞升上界的先祖!”

“我们青梧宫的藏书楼以前要什么没有?我能带来的书我都带来了,我和檀棋叔也找过其他落魄的道家宗门的传人,他们保存下来的旧籍我也都借来了,我们这些天看了那么多书,不也没找到什么办法吗?”

贺予星的情绪有些低落,“三春叔,神谕真的不是凭借我们这些人的力量,就可以解开的。”

赵三春握着书脊的手指不由收紧,他偏头,目光落在湖边姜照一的背影。

来到丹神山的这几天,姜照一很少说话,她常常是坐在小湖边钓鱼,一钓就是一上午,总是在发呆。

有鱼咬钩的时候她经常会忘了提线,回神时鱼已经挣脱了鱼钩。

今天也是这样,朏朏和它的小猫朋友们歪着脑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条鱼吃。

她收好小桶和渔具,拿来了猫粮蹲在院子里喂它们。

李闻寂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看她,她就在阳光底下,他只能看清她纤瘦的背影,乌黑的长发。

他静默地看她,看她伸出手摸了摸朏朏毛茸茸的脑袋,旁边的小猫也挤过来,喵喵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心。

蜀中精怪大肆毁坏修罗神像,推翻香案供奉还不够,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一些极端自弃的精怪已经找去了锦城。

他们还没找到朝雀书店,李闻寂便带着姜照一和贺予星他们离开了锦城,到了这南州的丹神山上。

他的灵气流散严重,本源之息时常在血管里冲撞,几乎每一天他都在忍受着这种折磨,昨天半夜醒来时,妻子没在身侧,他恍惚间才想起,她和他分房睡的决心的确很坚定。

深秋夜凉,一场夜雨声势盛大。

他半夜撑伞走出门外,便见她穿着鹅黄色的雨衣,将小水渠旁的花盆搬到了檐下,雨水在暖黄的灯火里激荡起潮湿的水雾,他看她蹲在那儿,久久地看着那个小花盆。

花盆里湿润的土壤底下,埋着一颗贺予星从青梧宫带出来的种子。

若能长出来花叶,用石杵捣碎熬汤,便有增补灵气之效。

从锦城到南州,她总在盼望它生根发芽,长出传闻中朱红的叶片。

可灵气衰微的当下,一颗千年前的旧种,又怎么可能种得活。

最终他走过去,将伞檐遮挡在她的头顶。

她仰头,望见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听见雨滴拍打在伞上犹如碎玉散落的噼啪声,她半晌又低下头。

“姜照一,没用的。”

他说。

也许雨水浸润过他的声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静得过分。

她却一下子站起身来,转身从他伞下走过,看也不看他。

从昨夜到今天,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闻寂仍在透过落地窗看向底下的那道身影,开口对身后的檀棋道:“如果不是去过瑶池雪山背后的非天殿,那人又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非天?”

檀棋一听,便明白过来,“所以这个人一定是非天殿里那几个家伙之中,哪一个人的亲信。”

纵然瑶池雪山倾塌,但上面的气流群也仍未消失,凡人根本发现不了雪山背面的世界,更无法得知那座修罗神像的模样。

毕竟寻常精怪家里所供的修罗神像,都是五官模糊的。

“这件事我去做,先生放心,我一定将这个人揪出来。”檀棋当即低头应了一声,随即转身便走了出去。

而李闻寂透过玻璃窗,看见底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那是这间别墅主人的儿子,最近常是他上来送食材或其它东西,他本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天却总和姜照一在一处说话。

姜照一不愿同他说话,但这会儿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了什么,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年轻人将东西放下就走了,但走到木桥上还回头朝她招了招手。

秋日的阳光落在李闻寂的侧脸,他的神情仍然平淡。

“林先生过生日,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晚饭,你要去吗?”姜照一上了楼,出现在他的门口。

她看起来有点别扭,像是正赌气的小孩不得不同他说第一句话。

李闻寂摇头。

但见她转身要走,他便又开口,“你可以不去吗?”

姜照一脚步一顿,

不由回头看向他,却仍梗着脖子,叛逆极了,“不可以。”

李闻寂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又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眼睛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我去?”

她别扭又可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摸她的脑袋,却又被她躲开。

“那小道士和青蛙叔叔呢?你也不想他们去吗?”

“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自由。”

“那我的自由呢?”

姜照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你不管他们,却要管我,李闻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忽然往前两步,离他这样近。

李闻寂眼睫微垂,目光几乎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她抓着他的手腕,学着他的那份平静,“李闻寂,如果我像你希望的那样放弃你,那你又希望我在你死后,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是不是就应该和另一个凡人结婚,和他做夫妻,给他生小孩,这样才不算虚度我在你眼里,这微不足道的一生?”

她问,“李闻寂,你希望我这样吗?去做别人的妻子,做别人孩子的母亲,或者,最好爱上他,忘了你?”

她轻缓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她这番假设里的种种画面,她口中的“别人”变成了刚刚在窗外看见的那个姓林的年轻人的脸,而她牵起那个人的手,走入了另一段人生。

指节无意识地屈起,他下颌绷紧。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或是见他久久不说话,姜照一有些失望,还有些生气,她的眼眶已经有点泛红,“那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一份离婚协议书,不如我在你死之前就让你看着我……”

“姜照一。”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

隔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又俯身抱她,“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气我。”

“是你先惹我生气的……”

她趴在他的肩头,半晌才说。

“李闻寂,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放弃你,但是你好像跟我不一样,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舍不得吗?”

她委屈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房间里寂静下来,半晌之后他才轻声道,“你要好好吃饭,也不要再强撑着不睡觉,”

他温柔的嗓音就在她耳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姜照一,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所以我不会再那么做。”

如果他真的将那颗续命珠放进她的身体里,那么她一定会像她说的那样,自己取出来。

“我会在你身边,等你救我。”

作为神明,这大约是他唯一一次学会妥协。

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他会留在她的身边,如她所期望的那样。

听见他的话,姜照一不由站直身体,仰头望他,“你不想着走了?”

“还要关着我吗?”

他低眼看她。

“不关了!”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只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脸上又有了些明亮的神采。

“可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说。

“什么?”

姜照一才出声,却见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她也不由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你刚刚要跟我离婚,是想嫁给谁?”

他的声线仍旧冷淡,朝她逼近一步,她便不由后退一步,姜照一有点发懵,却见他明净漂亮的眼瞳正低睨她,又问她,“林先生?”

姜照一憋了好一会儿,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她有点傻呆呆的,只顾看他无暇的面容。

而李闻寂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腹部,有几分漫不经心,“可你这里有我的孩子,你再嫁给他,他会对这个孩子好吗?”

姜照一的脸红透了。

她有点窘迫,哪有什么孩子,她知道他是故意重提她那天说谎,硬说自己肚子里有个小孩的事。

“那我就不结婚了,”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她却抓住他的手腕,一本正经,“但是我可能就要一个人养他,我又没有养小孩的经验,我当一个单亲妈妈,要供他上学,还要让他上辅导班,还要给他买吃的玩的好多东西,我可能会遇到骗子,然后我变成穷光蛋了,那我肯定就要出去打好多份工,我去洗好多好多盘子,然后我又……”

她的胡说八道都被淹没在他忽然俯身的亲吻里。

“要骗你的钱,应该很难。”

他清冽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细微的笑意,气息近在咫尺,令姜照一的耳廓烧红,她想起自己在跟他结婚之前的那晚对他说过的那句“你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

他又轻咬着她的唇瓣,将她抱进怀里。

耳畔急促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气息咫尺,他眼尾添了薄红,有种难言的风情。

他知道,

在这世上,只有她会这样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只有她会这样固执得不肯放弃他。

他总想在自己殒身后还给她普通人的生活,让她平安康健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可他仅仅只是随着她的那番话,想到她也许会嫁给别人,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情爱,总令人生死不能。

神学会了爱他的妻子,

也因此而领略了何为不舍,何为妒忌,何为……七情六欲。